太后依然没回头,只抬手往书影这边指了指。 “就是你?你上前来回话。抬起头,看着朕。” 这不是书影第一次见到皇帝:他冬至后就由西苑移回了乾清宫,每日均会来慈宁宫请安。只不过先前每一次相见,她都在外殿站班——太后始终在人前与她保持刻意的冷淡,日间甚少叫她在身边伺候,而宫规又绝不许宫人直视天颜,因之皇帝来来去去,书影眼中所见却向来只是一抹远远的明黄色光影,皇帝就更不曾留意过书影的存在。这一刻之前,他们一直对彼此视而不见。而此际,他们不再是双眸永垂的宫婢和目无下尘的帝王,她是詹盛言的“未亡人”,而他是詹盛言的外甥。 书影第一次看清了齐争。 齐争微微一怔,他眼见这小宫女突然向自己瞪目如痴、双泪长流,她岂不知君前失仪是死罪?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想治她的罪,他愿赐她宝石与绸缎,只为了看她继续流泪。短短半生里,他见过太多的悲哀,却从不知悲哀竟可以这样美。 书影终于能哭出来了——如果那是叔叔用过的手绢,她会哭的;如果是叔叔用过的剃刀,她也会哭的;任何与叔叔有关的遗物都可以帮她痛痛快快地哭出来。而她分明看见了叔叔:一个更年轻、更透明、更脆弱的叔叔,一个十九岁的詹盛言。 命运在头顶俯瞰着人们的心潮,一如苍鹰俯海。 长夜深垂,又一场霞裙荡、琼袖张。 佛儿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除去晚妆,独登绣床。她在床上挨过许久,睡意却照旧离她远远的。她索性揭帐而出,就着熏笼里的炭火引燃了纸煤,点起一袋烟,和自己的心对坐。 这种时分,酒醒前寒凉灰白的时分,每每令她最想要大哭大叫、自暴自弃。她什么都试过了,然而她心底的痛苦拿美酒冲不掉、拿血水洗不去,金钱收买不了它,刀子也赶不走它……当一个人的敌人就是她自己的心脏时,她该拿它怎样?它又想要她怎样? “我要你,毁掉你真正的敌人,你父亲——他所有的后代,全部的家族。”深渊里,淌血的嘴巴。 “我做不到。”佛儿拍打着自个儿醉酒的心,低低地对它哀告,“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九千岁愿意为了一个十五岁的婊子,毁去一个执掌千军、手握重权的边将?娘啊,你帮帮女儿吧!” “你哪里还有娘?你娘早就叫你爹,还有他那帮守城的丘八给煮熟吃了,你还唤什么娘啊,别说梦话,醒醒!” 佛儿一下子醒过来,她由幻觉中抽身,迟疑而又警觉地谛听着——是的,是有人在轻声叩门。 她跌跌撞撞去开门,一手里还握着那一明一暗的水烟。 拂晓的昏光间,浮起了一张阴郁瘦削的男人面孔,佛儿在他低垂的眼睑上认出了一道神秘的符号,他亲口告诉过她,那是荆棘。 在醉意里碎成一片片的少女重新合拢了,自怜已消失,化为高昂狂暴的战斗欲。迎着清冷的积雪气息,佛儿对准烟嘴轻嘬了一口,微笑着喷出了一缕迷雾。 “请进。” (第二季 全卷终)
第四十五章 《万艳书 贰 下册》(21) 后记 他那个诨号实在好笑,叫“小和尚”。 他当然不是真的和尚,他的头发又浓又密,其光可鉴。就是她为他梳发那一回,他冷不丁儿对她说:“世相残酷,众生的真实,每每由少数人来担承。众生快快活活地吃肉,血和脏污都留给了屠夫。良家女子得到一个体面尊重的好郎君,那郎君自私又残忍的一面却全归他眼里的下贱娼妇去承受。这个世界上,总是要有人去做最污秽的事情,以满足其他人最卑劣的欲望。‘君子远庖厨’,做君子的人,是背过身不去看真相流血的人。” 佛儿听得似懂非懂,笑着揪了一把他的发根,“你那嘴是赁来的?少用一会儿就亏了怎么着?趁早别和我长篇大论地讲经!” 他笑了,他笑起来仿佛月碧中天、峰青江上。 “我哪敢班门弄斧,在菩萨面前讲经?” 佛儿又狠拧了他一把,“好你,还骂人!” “我是说真的。观音菩萨原有三十三相,化身之一就是妓相,马郎妇观音曾以色设缘,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若非千千万万布施身体的女菩萨,谁来解世间痴男人之饥,谁来替世间好女子之苦?” 佛儿感到了心的动摇,生活从没有教过她怜悯,但他的声音却总能抚慰她最深处。她丢开了手里的象牙梳,缓缓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拢住他面颊。“那,倘若有天你发现我并不是菩萨,而是魔呢?” 他含笑望住她,那一双清澈眼睛里的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统统都消散,他沦落为一个执迷的凡人,一个下流的小浑蛋。 “那就只好请你试试伏魔罗汉的金刚杵喽!” 佛儿笑骂了起来,他们一起欢笑着滚入了绣花的床榻,但她的心依然躺在悬崖之上。 有朝一日,当你撞破我邪魔的嘴脸,可会在这流血的真相之前永久地背过身,再也不看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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