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拼命地吻他,吻着吻着,她哭了,为一扇撬不开的门,为一对再也不向她开启的嘴唇。 死亡把他偷走了,永远也不还给她了。 她的四肢渐渐感受到了血液回流的刺痛,血液也加速流过了她的心。她将他收拢在心房,蜷缩身体,又一次深深地厌恨自己,厌恨自身的渺小无力。天迟早会亮的,迟早会有人闯进来,即便她闩上门,他们也会砸破门板,然后惊异地看到他,再不容分说地把他从她怀里抢走。他们会把他当成垃圾处理掉,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丢给野兽做食物——万漪想起了被切碎、被煮熟的金元宝。 不,在他被发现之前,她必须把他藏起来,藏得好好的。然而她不能把他埋在这院子里,让他被来来往往的嫖客、被他生前的朋友和敌人们踩过来踩过去;她也不能把他埋在远离她的荒郊野外,他是怕孤单的人,他喜爱人群和热闹,当热闹停止时,他就要她,他说挨着她他才能睡踏实——而这是他的最后一觉,她要让他稳稳地安睡。但她能让他睡在哪儿呢?她没有人可相信,没有人可依靠,她割断了亲人,也失掉了所有朋友,这么大一个世界,她找不到一个放心的角落,以供她安放爱人的头颅。 就当她又将痛哭着渴望一死时,有什么无声无息地游入她眼帘。 记忆似薄烟升起:大隆福寺花市、初寒、命幡、红珠、她手中的锦袋。 “这是什么?种子吗?” “九层塔的花种子。” …… 万漪不记得她曾把这只锦袋收起在何处,也不知究竟谁将它放来了此处。她伸手触碰它,立刻触到了命运的光束。命运在手把手地指点,她明白该怎么做了。 淡淡的一抹清晨滑入窗台,窗下摆满了盆栽花树,花盆有陶盆、有瓷盆,还有一只华光闪闪的金盆——赤金,镶嵌着七色宝石。 这只花盆,是柳梦斋出狱后不久,某一天叫人搬来她屋里的。 “别人送的。要是放在我那儿,我会被笑话粗俗。” “放在我这儿,我就不会被笑话吗?”她漫不经心地微笑,对那金宝花盆一扫而过,而只顾深望他使人欢喜的脸庞。 “大家一直在笑话你,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发出年轻又骄傲的女子声音,“‘看怀雅堂白万漪那穷酸劲儿,连出局的衣裳都办不起,还要管人租借,笑死人了。’” 万漪抿嘴一乐,“好吧,那还是让她们笑话我粗俗好了。” “这就对了。小家伙,你早晚得学会享受这个。” “金子花盆?” “人们的嫉恨。” 她轻轻一愣,“享受——嫉恨?” 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在他脸上荡漾开来,“嗯。当面巴结、背后贬损的嫉恨,嘴上嘲笑、心底羡慕的嫉恨,哪怕他们睡着觉,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的嫉恨。学会享受这个吧,不能享受这个,你就享受不了金子的花盆。” 彼时的万漪依然懵懂,但她终于转过目光,细细地观看那只花盆。 花盆的纯金外壁上凿刻着十二花卉,花心里镶点着细碎彩宝。山茶、牡丹、栀子、水仙……花团锦簇,藤蔓绵长,如一场永不散的百花宴。 她的花花公子会喜爱这一长眠之地的。 从小,万漪就是个会干活的姑娘,任何活计都难不倒她,尽管许久已不曾亲自劳作,但她的双手依然灵巧。她利落细致地铺排好一切,最后吻了他一吻。 她依依不舍地拢盖起泥土,合上他的脸——他死寂的脸,与之一起的,还有他那曾黝黑健康的脸、生动又焦躁的脸、骄矜任性的脸、玩世不恭的脸,他沉思的脸、明媚的脸、动情的脸、流泪的脸、他极乐时的脸孔里蕴满令人迷醉的痛苦…… 他曾有过的脸孔都一一消失,归于尘,归于土,如枝繁叶茂的大树缩回壳内,回归为一粒种子。 万漪将锦袋里的种子统统倒空,一起掩埋于金盆。 好了,哥哥你安全了,我们安全了。她长吁了一口气。雪已停,第一缕阳光刺入了房间。万漪摊开两手,让光线落下来,照亮她手掌上、指缝里的泥土。 她在光与土中等待着,彻底空无,一如种子等待由混沌中破土。终于,无助和沉沦退去了,思绪停转、四肢碎裂的感受退去了,喉咙被心脏噎满、嘴巴里全是胆汁的感受退去了,有一股热流如毒素般蔓延过她的整个身体,万漪曾体会过这种毒素,她辨出了它来。 狂怒。 当爹和娘拿她当畜生驱使时,她感到的不是委屈,是狂怒。当朋友欺骗她、拒绝她时,她不再自卑,也没有罪感,她狂怒。当所有人都在侮辱她、践踏她,把她最神圣的一切高高举起再重重砸碎时,她可有过失落?可充满了恐惧?不,她只是狂怒。 对这个世界,万漪不会再讨好,不会再奉献无能的泪水,不会再受宠若惊、自怨自艾,所有令人作呕的愚痴和幻想已统统被掏空,此刻后,她就只有栽在金花盆里的九层塔、塔底下她爱人的头颅。只要抱住它,她就能抱住在她胸腔里怦怦搏动的、圆满的狂怒。 满载着狂怒,她回忆起柳梦斋的遗愿:他要她活着,活得又长又好,亲眼看“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老天收走。 何必麻烦老天?万漪在心里想,哥哥,还是让老天亲眼看吧,看“那些人”一个接一个被你妹子收走。 你说得没错,我做得到。还只有三岁时,我就什么都做得到。看过人烧饭,我就会烧饭。看过人洗衣,我就会洗衣。而我已看遍了人怎么玩人,人怎么害人,人怎么剥削人,人怎么利用人,人怎么欺诈人,人怎么宰杀人……我学会了,我会为你做到最好。 然而转瞬之间,万漪又犹疑了起来。她拿不准,柳梦斋所说的“那些人”究竟指哪些人?不过她很快就决定,那些人,说的就是所有人。每一个。 于是,她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想过去:唐益轩、唐文起、唐席、徐正清、马世鸣、萧懒童、尉迟度、蒋文淑、佛儿…… 还有书影。嗯,尤其是书影。 万漪入定良久,惊醒时,灯已燃尽,盛大的白日已全然降临。 她身畔的金盆里,一株红花竟已破土而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九层塔,艳丽如血,异香翻涌。万漪大为惊异,泪水不由自主地滴落。迎着她的泪珠,那初发的花萼微然颤抖,转动着光线。 终年土里,一生不败。 这是时间的奇迹,还是亡灵的?果真有时间吗,果真有亡灵吗? 柳梦斋的逝去又一次使她痛不欲生,不过这是最末一次了。她的痛苦已大到无法拿死亡治愈,复仇才可以。万漪望向那新生的植物,身体里的剧痛在止息,欣喜油然升起。她听见了醒来的人们活泼泼的响声,他们不会看出来的,但她再也不惧怕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她已对微不足道的“他们”充满了权力;对生活,她只剩下一种残酷无情的凝视。 万漪抚摸着她鲜红的九层塔,徐徐环顾四周,犹如与人间初相逢。
第四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下册》(20) 尾声 惊残年 雪霁的午后,阳光斜落,半壁茫茫半壁金。 万漪轻启门扉,迎入了来客。 唐文起的身畔空无一人,但他无形的权势和排场依然簇拥着他。他眉目深沉,面色凝重,人先在门前停一停,将她细细地端详。 “小柳在公审时所说,说你还只是个六岁女童时就被……说你只为着不肯骗我,才临场抓他去当冤桶,可有此事?” 只一个“柳”字,就足够万漪的泪在刹那间如怒江奔流。它们冲过她白皙娇嫩的双颊,令她闪闪发亮,倍增光彩与柔弱。 她一面把手摁住了丰腴的心口,好似在防备着那里起什么变化似的,娇滴滴叫了句:“我的大人……” 唐文起痛呼一声,一把便将她拥入了怀抱。 先开始,无论他怎么问,万漪也不肯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仿如梨花带雨、菡萏随风,将唐文起心中的怜惜尽皆勾起,惹得他不住低声央哄:“别尽哭了,看你这么哭,拽得我心肝肺腑都是疼的。你只当可怜我,说句话,啊。” 终于,万漪说起来;说自己是如何苦恋着他,却又如何地自惭形秽……“反正当初你怎么和我说,就怎么和他说,拿出你待我的真心,在他跟前做戏。那个老男人会上套的,只要你下钩,所有男人都会上套的。无论如何要拿他保住你自己,先活下来,活下来再说。” 万漪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柳梦斋的遗嘱,她巧舌如簧地笨拙着、厚颜无耻地羞涩着,把自己当初对唐文起的所有厌烦都粉饰为羞怯,所有的欺骗都归为爱…… 唐文起大动感情,抚摸着她的头发与背脊,在她含泪的颊上挨挨擦擦,“我可怜的小傻瓜,一见你,我的心早就投到你心坎里去了,你又何必自苦?从今后,只管踏实跟着我,我定会把你照顾得安适无比。小柳的事情,也不要再内疚,天命难回,咱们也都尽了力了……” 万漪伏在唐文起肩头,她的泪声听起来依然是楚楚动人、旖旎温柔,但她流泪的脸容上早已无丝毫表情,一双眼斜瞟着男人颈子上的血管,尽情想象鲜血由其中喷出的样子。 唐大人,我白万漪将令无数的脑袋落地,而即将落地的脑袋里,必有你这一颗。 暮色涂抹在宫墙的残雪之上,菱花窗子筛落了晚光。 书影捧茶绕进偏殿,正待行礼,却见太后竟伏于绣榻上耸肩饮泣,女官若宪和若荀也在一旁陪泪,她们哭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在这个地方,人们习惯了无声的痛苦。 而书影已然明白了她们在哭什么,她们是在为谁而哭。 她仍旧将茶托稳稳放去了茶案之上,而后收回身体,交握住两手。她这双手曾抚过他鬓角、擦拭他咽喉,它们清洗他的伤痕、按摩他的死结,它们是如此地依恋他肉身的坚实与温热……不过这一切都没了,风流云散。 不知为什么,书影怎样也哭不出,有好久好久,她只是拼命绞动着空空的两手,好似意欲拿十指扼住飞尘滚滚的夕照。 “皇上驾到——” 一道尖嗓刺破了满室哀凉。好一阵鞋履飒沓之响后,数名宫人就拥着皇帝进得门来。 “你们都下去,朕自和母后说几句话。都没听见吗?聋了,啊?叫你们下去!下去呀!滚!!” 那声音优雅而沉厚,却一转眼就被愤怒塞满。 太监们彼此望了又望,直到其中一个人点点头,他们才一道缓缓退去殿外。 皇帝急切地低声道:“母后,安国公他——” 太后原已收起了泪痕,这时眼目又一红,转视窗外,默然无语。 “舅舅……”皇帝的嗓子也跟着哽住了,半晌后,他忽地猛吸了一口气,“对,舅舅身边有个小丫头不是被送到母后宫里来了?她人在哪儿?朕有话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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