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怔怔地盯着那人,“大爷?你、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柳梦斋却不答她的话,他只盯着她瞧了瞧,伸手摘掉她发丝里挂着的一片毛豆皮——那是才被笤帚丝扫上的。他终于明白,之前每次和万漪起争执,为何她一看他发火就害怕得要命:她只是习惯了人们随时会在她面前变得青面獠牙。 但这些人毕竟是她的“家人”,还有个不懂事的毛孩子!柳梦斋不得不忍住兴师问罪的冲动,只简简单单指了指顾小宝道:“你个兔崽子听好了,再敢动你姐一指头,我卸了你胳膊。” 顾小宝却不知死活,把牙咬得“格格”响,居然“啊”地大叫出声,再一次冲过来。 一屋子人也没看清柳梦斋到底做了什么,便见顾小宝捂着一边胳膊倒下来,满地滚着喊疼。 娘早扑过去心肝肉儿地叫着,顾大西也丢掉了酒壶,疾步上前来。 万漪此时才回过神来,小弟可是爹娘的命根子,她生怕他们一怒之下要同柳梦斋拼命,因此赶紧一个箭步拦去了柳梦斋身前。 柳梦斋的耐心却早已见底,他一把拨开她,一字一句道:“还有你们俩,也别叫我瞧见你们再动她,哪怕碰掉她一根头发——”他拿手指着她那爹和娘点了两点,就算完成了威胁,平静低沉的语气完全符合他的身份和器量。 万漪快被吓死了,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把柳梦斋往后拽,又一次挡去前头,母鸡护雏似的张开了两臂,“爹,您可别冲动,这位少爷咱们惹不起。” 她见父亲呵呵地喘着,瞪起一双红眼珠直盯住柳梦斋,正不由得满心发毛,却怎知下一刻,父亲竟咧开嘴笑起来。那张瘦脸上的所有骨骼和肌肉统统挪动了位置,排布得整整齐齐、恭恭敬敬。 “姑爷,您来了。” 这一句“姑爷”直劈上万漪的天灵盖,她回头仰望,柳梦斋垂下眼望望她,万漪听见了他眼睛里的叹息声。 “姑爷!姑爷!”伴着扎耳的喊叫,娘也笑眉笑眼地凑过来,搓着手和柳梦斋行了个礼,“小宝他小孩子家,就是和他大姐闹着玩,孩子嘛,下手哪儿知道轻重,您还同他认真呀……” 她一连串地求下去,柳梦斋摆了一下手,廊外立马进来一个跟班,替顾小宝接上了脱臼的胳膊。顾小宝“嗷”的一声惨号,哭天抹泪。 “出去哭。”柳梦斋走过去坐在适才顾大西的座位上,低头掸了掸腿面。 “嗳,嗳,那我们出去,姑爷您宽坐。”顾大西忙拿袖子抹了抹满是酒痕残羹的桌面,又讪笑着退后。 娘也一边抱起顾小宝,一边就堆起笑往外走,“姑爷您在,我们先不打扰了。” 小宝还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嘴里又嘟囔着骂了句什么,被娘一把摁住。 末了,那跟班也躬了躬身出去,拉上了门。 柳梦斋见万漪兀自空立在原处,满面惊怯,似一只亟待被护入翼下的小雀儿。他轻叹一声,“还站着干吗?来。”他向她伸出手。 万漪蹭了两步过来,摸着他指尖,他一卷手指就将她扯过来抱坐在膝头,与她抵了抵额心。 万漪却推开他,细细将他端量着,“哥哥,你和我家人认识?这么说……竟是你……是不是我娘来的那晚上你就……”一行还说着,她的泪水就已夺眶而出,“嗐,我怎么那么蠢呀,居然还真以为爹能靠赌钱立住一份家业?却原来自从五月里到现在,都是你在暗中接济……哥哥,你为我花的钱太多了,我怎能让你花这份冤枉钱……” “钱嘛,什么王八蛋玩意,咱俩间提不到这个。”柳梦斋翻起万漪的衣袖瞧了瞧,只见她臂上已被掐得瘀斑点点,他将指端停在被金元宝咬穿的那一块肉痕上来回抚了抚,胸膈间一阵阵火烧火燎,只欲扬声恶骂一番才痛快。 “他们既是你亲人,我供他们一辈子也没什么说的,可——,不是我离间你们骨肉,你只瞧瞧那些人哪里有一点儿亲人样子,哪里有一点儿人样子!从老到小、从公到母,就这么——”刚说两句,他就见万漪连耳鬓都烧红了,只好把剩下的牢骚咽了回去,“行行,我不过是看他们那么作践你,心下气不过,行了啊,我不说了,再说,我也成他们一路货了,拿你来撒气。行了行了,你别哭,我不说了。” 他抬手替她揩泪,万漪就那么抓住他两手,把自己的脸摁进他掌心里。过得一会儿,她抬起头,温温柔柔一笑,“你还是说吧,就你这少爷脾气,不让说,还不得憋坏了?” “不是,你自个儿就不气吗,啊?” “气啊,当然气……”万漪垂着眼,将他细长而略带畸形的手指一根根捋过去,“我总记得小时候天不亮,爹娘就出去上工,我也得跟着起床,先把全家的衣裳洗出来,再照顾弟弟妹妹们起床吃饭。吃过了,又要刷碗、擦锅台、收拾屋子,还得一边陪弟妹玩,爹娘回来前,再赶紧把小弟哄睡,要不他缠着不叫我弄饭。有一回呀,我怎么哄他他都不肯睡,我就腾不出手来上灶烧火,急得我在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他一哭,我也跟着哭。那天,爹娘回来还是冰锅冷灶的,他们一人推了我一把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养你有什么用,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这一句,真是叫我好久都在想,不如死了算了。到今天想起,心里头还是委屈得要命……” 柳梦斋忙将她搂紧,再也没有人能让他的心这样发痛了。 她在他颈项边偎靠了一时,又接着说道:“可懂事后,每回静下来想一想,我却又好生替他们难过。你瞧我爹娘才在你面前那一副嘴脸,他们也是人哪,也生着脊梁骨,一辈子苦扒苦做,却一辈子低三下四。下等人心里,谁还没存着一车的肮脏气?我是他们的闺女,不让他们在我跟前挺挺腰杆,这世上谁又肯惯着他们呢?嗐,你生就吃好穿好、前呼后拥,怎么懂这个?” 可柳梦斋想说,他懂,他真的懂。他也曾不止一次亲见过目空一切的父亲在那些高官面前突然也变成下等人,做出卑躬逢迎的百般丑态,那时的他年少气盛,只会带着傲慢和清高对老父的行径表露出百般不屑……此际在万漪的善体人意之前,他真为自己而羞惭。 “我也没说你的孝心不对,可你行孝也该有个限,这挨打受骂的……” “呦,合着您没挨过打呀?” 柳梦斋又被她问得一怔,他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很少回家,只要回家,他必定会挨上一顿打。而父亲打人的理由千奇百怪,什么笑得太大声、什么问好请安不够大声……而后就是巴掌、鞭子,或者捆在柱子上,吊在房梁下,最好的情况就是“跪下,跪到知错为止!”。开始他还会气鼓鼓地想,我的错有那么不可饶恕吗,为什么打得这么狠、罚得这么凶?后来他渐渐有所体悟,父亲打他,并不是为了让他知道错与对,而是为了让他知道大和小、高和低,等级里的强和弱。你弱,那你就必须服我,根本没有道理好讲。柳梦斋原本对这一切报以无比的怨愤,但不知怎么了,此际听万漪含娇带嗔的一问,他却被逗得笑起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自己挨过无数打的漂亮脑袋道:“不一样!我家老爷子就是我金主,但你爹娘、你弟妹全都靠你养呢,凭什么敢打你?” 万漪也笑了,揪住了他耳尖道:“你也是我的大金主啊,照说,你就该一天揍我八顿,才能值回你给我花的这老些钱,但你怎地连多骂我两句都不肯呢?” 他捏一捏她潮湿又柔软的鼻头,“别说打你骂你,就你眉毛这一皱,我的心都跟着皱了。” “我明白,你是心疼我,为我抱不平。可你想,我爹娘也挺大年纪人了,全做活儿做得满身伤病,还有几年好活呀?我若真梗着脖子同他们争闹,再给气出个好歹、减了寿命,我都没处后悔去。我小弟就更是个毛孩子,虽说在家里是条龙,可出了门谁认他?就是个泥瓦匠的穷儿子,连洋糖都没吃过。这一伙不是老就是小,各有各的可怜,能让他们度几年称心顺气的好日月,我拼着委屈些,真不算什么。” “可怜这个可怜那个,你不可怜可怜你自个儿?” “我见过的可怜人太多了,我真排不上号……”一瞬间,涌起在万漪心头的是病死的花儿,是尿桶里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妹们,是被拴在梁上挣扎的白珍珍,是冰天雪地里僵卧的白凤,是千金落难的书影,是——“佛儿,你认识对吧?” 柳梦斋一愣,“为了红,不惜假扮兔儿爷那个?认识啊,怎么了?” 万漪把他轻拍了下,“我的哥哥,别这样刻薄。我就是和你说,别看她那样凶,其实连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呢……” 她对柳梦斋说起了佛儿前来同自己修好之事,柳梦斋一边听她说着,思绪却被其他的细节吸引走了,一个劲儿向万漪盘问,佛儿何以能顺利受到九千岁的接见?九千岁又何以会无故赏赐她? “小蚂蚁,这些事对我非常重要,还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万漪对柳梦斋早就是全心托付,见他面色凝重地请求自己,也不敢再有半分隐瞒,就从头向他交代起来:那一次她行窃,是出于娘的逼迫,谁知误偷了白凤屋里安国公的密信,后来安国公移情别恋导致白凤自杀,她因担心自己的小妹书影受到波及而夜探细香阁,竟尔目睹“死后复生”的白凤勒杀了她的养妹、安国公的未婚妻白珍珍。 “你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听到这里时,柳梦斋第一次打断她。 “嗯。”白珍珍又开始在万漪的回忆里垂死挣扎,万漪救不了她,她只能闭上眼为她流泪。 所以她没看见,柳梦斋拿一种全然不同的目光深深地审视她。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小蚂蚁,你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白凤就把她送去灭口,却牵连到佛儿,佛儿不肯坐以待毙,遂令她交出那封密信,由白家妈妈拿着信向九千岁告发安国公谋反…… 越说到后面,万漪越是抽抽噎噎,等吐露完毕,整个人已是泪流满面、浑身打抖。 柳梦斋曾在屋顶上偷听过万漪、佛儿和书影她们三人的私下交谈,这时只觉一件事、一件事全都被串联了起来,不住地低叹着,“难怪……难怪……” 万漪看他沉思的模样,也不敢打扰,自己掏出帕子来擦拭了涕泪,忽就听柳梦斋切声问道:“这么说,这个佛儿现在是替九千岁办事儿?” 万漪犹犹疑疑道:“办事儿肯定谈不上。佛儿说,她太急功近利,想接近、利用九千岁的目的太过明显,所以人家也没再理她。不过,她的确面见过九千岁,九千岁应该也不讨厌她,否则不会为了她要一间屋子就拨动地面儿。” “好!” “哎呀!” 柳梦斋高兴间一拍大腿,却忘了万漪还坐在自己身上,这一下竟响响亮亮打在了万漪的腿上,疼得她又迸出了泪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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