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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2:一萼红(全二册)

时间:2023-10-28 23:10:02  状态:完结  作者:伍倩

  柳梦斋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

  月色越来越亮,朗澈得古怪,几乎如玉露下滴,清照着山野。即便如此,夜路依然是崎岖难行,西北风阵阵如鬼啸。好在柳梦斋进山打猎时曾多次在隐寂寺歇过脚,有一条踩熟的小径,这就摸索着一路前来。渐渐地,东方初白。终于见山麓开处,树木如戟如戈地林立于天幕下,掩映着一座寺门。紧闭的门后传来一阵阵音浪,似是在做什么终夜的佛事,考钟伐鼓,天语纶音。柳梦斋突然间泪流满面。上山时他摔了无数跤,一头一脸的风霜血痕,经热泪冲刷,全都是尘埃味道。

  他抹了一把脸,强压下心头莫可名状的委屈,果真看一东一西对立着两棵银杏树,一棵雄树魁梧粗壮,一棵雌树清秀矮小。他急行至雌树前,先将手停在树上摩挲了一阵,树皮纵裂粗糙,冰冷刺骨。

  柳梦斋屈膝跪倒,拜过四拜,无比庄重地默祷几句,便待掘土起骨。

  可直等要动手,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工具。他担心寺内的法事一旦完成,和尚们便会出门洒扫,倘见一外人在树下刨土,势必要大惊小怪、问长问短。因此事宜从速,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干脆掏出了腰间拴着的大白钱。与万漪在一起后,他不知不觉就戒掉了顺手牵羊的恶习,但依然惯于将盗窃的取具随身携带。这枚大钱就是专用来剪取他人物件钱囊的,边缘磨得是又薄又利,比刀子还快。柳梦斋拿它一下下划破了霜冻的地面,开始徒手挖掘。

  他看到一团团白气由自己的口中喷出,翻转着消散,指尖的冷和疼也在渐渐退却,沸热一股股涌来,似有钢水于血管间窜动,伴随着单调空寂的佛歌。不过,门扇间的微然一响依然刺破了他的耳朵。柳梦斋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会狠狠出一笔香火钱,他会给三世佛四天王十八罗汉个个都重塑金身,只求和尚们现在甭来烦他。

  然而令他惊诧的是,山门开处,出来的却并不是和尚。

  但见那人一身五闪绮霞夹袍,套着狐皮坎肩,戴青缎小帽,帽檐上镶着巨大的玭霞,下面是一张容长小脸,脸上一双晶莹冷目,一只细耸的高鼻子直连深刻狭窄的人中,一点薄唇荡漾着似笑非笑的挑衅之意,“这不是柳大爷吗?”

  “是你?”

  柳梦斋愣住了,在山门外一壁丹青彩画间,他认出了京中名伶萧懒童。紧跟着,萧懒童就向旁一让,自他身后又闪出另一人来。

  马世鸣揣着手,一笑,唇上那几根黄胡子就抖动起来,“柳大爷,这不当不正的时候,您孤身一人上这儿来挖宝呀?”

  柳梦斋徐徐立起身,他的脸色沉黯如乌云,但云层下已酝酿着惊雷与闪电,一切都在被剧烈地震动、被惨酷地照亮……

  不!

  那些已上涌心头的真相,他一把将它们统统扫开,他不敢,也不愿深思。马世鸣失约于唐席,却出现在此地,定有其他的缘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于是柳梦斋也笑笑,拍一拍手上的泥土。直至眼下他才看清,自己已是指甲劈裂、指节划伤,十根手指头上血迹斑斑。“是啊,可不来挖宝吗?家母失踪多年,家父说,她多半已不在人世,可我却总存着个念想,纵使驾鹤西归,我也要千金市骨,以尽寸草之心。或许是在天慈灵怜我诚意,昨儿竟托梦与我,说她的埋骨之处就在隐寂寺山门外雌树下。为人子女,既有了这样的感应,自不可延宕,所以我半夜就起身赶来了,不意竟在此间碰到马大人!您——”他瞟视了萧懒童一眼,“和萧老板,也来这山寺中‘挖宝’吗?”

  他终究还是太嫩了,没能忍得住屈辱和愤怒,他骂对方是掏屁眼的,却终究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帮助。

  马世鸣丝毫不介怀,他也对身边的萧懒童投过一瞥,慢条斯理笑道:“近日发生了一件大案,令我心神难安。萧老板劝我来做一场法事静静心,说没准神佛庇佑,凶徒自会落入天网。”

  洞开的庙门间,清寂的合唱仍旧绵绵不绝地淌出来,随即,镇抚司的一众番役便列队而出。柳梦斋恍然大悟,就连这场法事也是圈套的一部分,是为了盖掩设伏的动静——假使他深更半夜赶来,却听闻庙里依然有人走动不止,必会起疑心。

  前一刻被他强行压下的感觉又一次猛烈弹起,他不得不正视内在的恐惧。

  “告诉你吧,我非但有三只手,还有顺风耳。不过这份能耐我一直藏着,你也别往外头说,说了我也不会认。”

  “要不,你上屋顶去听听?要是晓得那些人打算拿什么来对付你们,也能提早有个应对。”

  除了她,还能有谁?

  而柳梦斋只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你揣着那张借据,跑来我马前的时候吗?你怎么能骗我呢,小蚂蚁,你怎么能骗我骗得这么好呢?

  假使他只剩下最后一次和命运讨价还价的特权,柳梦斋希望,他和她之间所有的美好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巨大的悲哀一下子就将他捣碎,以至于马世鸣令人掘地三尺挖出那只木匣,又把那匣子里的东西杵到他眼前时,柳梦斋全无一丝丝感觉。

  那是一张已被虫蛀破的藏宝图,马世鸣捏着它狞笑不已。他身后,萧懒童抱臂斜倚,一手将香帕抵在鼻端,精冷的一双眼眸在帕子的上方闪烁不定。

  山间的晓雾挂下来,遮住他眼底的鬼魅。


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7)

  三十 葬花天

  萧懒童本来不姓萧,姓施,没正经名字,因生在初雪时,大伙都唤他雪娃。

  雪娃没娘,据说娘同一个外乡人私奔了。雪娃的父亲施忠康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水先生,生意很不错,无奈施忠康他好酒又好赌,钱财来得快,去得更快,一年到头剩在手里的也就将将够父子俩果腹。邻里亲戚们早和施忠康这赌棍决裂,他只好一人独力拉扯雪娃,醉后常常对雪娃拳脚相加。雪娃就这么不好不坏地长大着。

  雪娃七岁这一年,灾难降临了,而灾难最初则是以好运的面目来到的:山西有一位刘员外,乃是个白手起家的富商,刘员外发达后,打算把本来葬在薄田陋地里的先人们迁入牛眠吉地,以荫庇子孙。“暴发户”刘员外要来看地的消息很快传开,继而就有掮客相继到施家来接洽,均许以重利,请施忠康为自己主家在售的地皮美言几句。施忠康见钱眼开,连现场也懒得看,就应诺了出钱最多的那一家。到了陪刘员外勘舆地方的那天,施忠康就说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对,等终于来到预先内定的场所,施忠康展眼一望,立即汗如雨下,竟见这地是七煞上的绝户地,谁要在这里盖坟茔,不出一年,阖门断绝。但他已把内幕交易的定金都花了个七七八八,只好硬着头皮吹捧这地皮,怎样山水雄厚,怎样来龙结穴,又是大吉利,又是大富贵……刘员外见著名的阴阳先生都赞这是百年难逢的吉壤,也就豪掷千金买下这块凶地,大兴土木,筑其祖茔。

  说也奇怪,动土后一个月,刘员外的长子就从马上跌落,头部着地,当场去世。再过半月,次子忽犯起寒热来,一夜间不治而亡。丧事未办停,小妾所生的幼子又失足摔入井中。员外的一妻一妾伤心至狂,妻子自缢,小妾跳井。员外见家中莫名来了这许多凶事,便对仍在修建中的祖坟起了疑,马上命令停工,重请过几位风水先生来相看。大家均说这块地凶邪非常,若再不迁避,连员外本人也要被殃及。刘员外另勘吉地不提,又托人调查施忠康是否吃过两家茶礼,一面收钱替他看风水,一面又收钱替人家售地。得知真相的刘员外怒不可遏,暗地里请托了地下潜势力代自己复仇。

  这一天,雪娃又成了父亲酒后发泄怒气的对象。施忠康成千上百次地把他踹翻在地,又成千上百次地命令他“给我起来”。雪娃四肢贴地、遍体鳞伤地趴着。正当他的意识就要随即将来临的下一脚消失在疼痛边缘时,那伙人进来了。

  他们问明了父亲的姓名后,不由分说先对他饱以老拳,打得施忠康满地找牙、满口求饶,和气息奄奄的儿子雪娃并躺于一处。雪娃起初还以为自己发幻觉,血红摇晃的视野里,他看到那个头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夜壶来。头头儿解开裤裆,往里头哗啦啦撒溺,而后又叫一声“兄弟们上捐”,他那些“兄弟们”便也挨个解开裤裆,之后就把灌得热腾腾、黄腻腻、臊腥腥的流质送到了施忠康口边。

  “孙子,爷爷们本着疼儿女的心,赏你这杯药酒!趁热仰脖子喝了,你还有的救。若不然,就带着你这张没溜儿的臭嘴,上酆都城给小鬼们批阴阳去吧!”

  施忠康求生心切,竟真把夜壶里的玩意全灌入口内。众匪狂笑,又想了许多花招来戏弄他。他们叫他舔鞋底,叫他学狗叫,叫他摇一条不存在的尾巴,他们玩够了、玩烦了,其中一个就抡起那只黄铜夜壶,往雪娃父亲的脑袋上猛砸而下。

  雪娃醒来时,正对着父亲的眼睛——只是眼睛而已。父亲的头被敲了个烂碎,一只迸出眼眶的眼球滚落在雪娃的脸边。雪娃不记得自己害怕过,他始终以为这是梦:每一次挨揍后的睡眠里总是布满了乱梦,醒来的第二天也总是比当天更疼。

  然而这个梦,他始终没醒来。

  捧角的票友都知道,名伶萧懒童是一等一的雅人,爱净、爱香、爱奇花异草,但谁也不知道,名伶的鼻子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血腥的味道、尿臊的味道、脑浆和呕吐物混合的味道。

  为了父亲的丧葬费,雪娃自卖自身。其实老早就曾有戏班的班主上门,肯花一笔大钱来讨他,“这孩子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材料,瞧瞧这眉眼、这身条……”施忠康一个大耳刮子就把班主给呼了出去,“我姓施的就再是个烂赌鬼,也犯不上拿带把儿的儿子给你当兔子!”

  施忠康死后,班主再登门,给出的价钱就拦腰斩了一半,但雪娃没争,中间人给他念那张卖身关书时他也没细听,听来听去也不过是一连串的“无责”:学艺期间徒弟若病了,师父无责;徒弟若伤了,师父无责;徒弟残了疯了、逃了死了……师父一概无责,任何事都是“听天由命、与人无干”。雪娃摁下了手印,拿自己换来一块小墓地、一口烂棺材,纸钱香烛是他捡的。安葬过父亲,他在乱坟岗子里跪着,淡淡地在心里想,你给人看了一辈子地,死后这块地,还是儿子给你化来的,儿子死后,可不知有没有人来替我化块地?

  这就是七岁那年雪娃的想法,多年后他忆起,会暗笑自己其时的幼稚和多愁。

  雪娃学起戏来比一干师兄们都灵,师父却对他责打得更狠,“这是栽培你!”有天深夜,师父把雪娃唤入自己的房里,一面给琴换弦子,一面同他说戏,说着说着,他就放下了手里的琴,把手掌搁在了雪娃的身上,从脸到屁股地又擦又挠、又揉又捏,“这么多孩子里,师父就心疼你一个。你要想学真玩意儿,就得和师父也动真的。”雪娃撞见过师父和几个师兄们私底下的情状,他懂,“动真的”就是父亲骂的“当兔子”。他气得浑身发抖,师父还当他是害怕,连连安慰他说:“乖孩子,别怕呀,一会儿师父包你快乐。”说着就来剥他的衣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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