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宗,别忘了,你唯一的后代,也是我龚尚林的后代,那个叫柳梦斋的男孩迟早会为他母亲向你,还有你罪恶的家族追讨一切—— 厚土落下,糊满了她的口鼻。 龚尚林的“坟”被拍得平平的,但她的恨意,至死难平。 第一个回来的是耳朵。 柳梦斋先被自己的哭声唤回,他听见过刑讯室里传出的声音,他从不知自己也可以像那样哭。 随后,流尽的泪水带走了幻象,他的眼睛也可以用了,他重新看见了现实的一切,他看见牢房、草铺,草铺边的那盏明角灯竟已快燃尽,而他的双手搁在一只敞开的长匣内,里面盛放着洁白的骨头。 他抚摸着它们,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和它们之间那神秘的连接,许许多多的记忆倾泻而下,他记起了暴烈的争吵、惊恐的大哭,奶妈一把抱走他,在“她”被一巴掌抽倒在地之前。他记起“她”被打得像火烧一样通红可怕的脸孔,眼睛充血,神色呆滞。他想要拥抱她、安慰她,但她却冷冷地推开他,把他推到奶妈那里去、推到他无穷无尽的玩具堆里头。可他还是忍不住偷看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停地玩着那些玩具,但没有一件能真正吸引他,他满手里都是不安和无助,在哪里都找不到能够打开她心房的钥匙…… 他怎么会才想起来呢?他怎么会统统都忘了呢? 他分明有着被神微调过的耳朵,竟然从未听清过她从地底发出的怒吼? 他已经哭不出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噎。 “你是怎么……怎么可能……你、你怎么做到的?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贞娘伸出手,在他心口处轻轻抚动,“这里的喜怒、爱恶、欲念和恐惧,统统不可见,然而正是这不可见的一切,一点点造出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是花,看不见的世界才是根,我们是影子,那里是真相。不信的人们在地上永远找不到出口,进入过的人们终将得到安宁。时间到了。” 就在这一霎,灯焰燃尽,黑暗笼罩了他们。 柳梦斋感到那只匣子被从他手下抽走,他没有挽留。纠缠他半生的问题已有了答案——她是自愿抛弃他的,她死了。 他痴痴地坐在那里,坐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聆听着永恒的失落。
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5) 三十八 追亡人 贞娘一出来,牢门就被上锁。马世鸣一直在门外监听,被冻得鼻头发红,一脸乌青,“这么久?你到底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怎么那小子就突然发疯一样哭了起来……” 他突然住了嘴,因为贞娘的面容已被庭院里的灯火照亮,他注意到她惊人的变化,就好似是脸上的肌肉整个被削掉了一层,连带眼睛里的光都被吞噬掉了,人憔悴得可怕。马世鸣打了个哆嗦,就连受刑者非人的惨状都从未令他退缩过,可在这一刻,他却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惧。 这些神棍和巫婆,真让人恶心。 贞娘提着熄灭的灯,怀抱那只匣子,长长地闭了一闭眼,嘶哑着道:“带我去见老爷子吧。” 她进去的时候,柳承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都告诉他了。” 他并不是在发问,他显然已听到了儿子响彻整夜的恸哭。 贞娘顿了一顿,“我都告诉他了。不过,不是告诉他的耳朵,而是‘告诉’他的心。” 她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这看不见的一切? 能量从不会凭空消失,能量只会转移和流动。有时,过世之人的剧烈情感会被头发、骨骼、衣物、房屋、山石、树木、泥土等各种各样的容器储存下来,这些留下的印记被叫作鬼、魂、灵、煞……其实它们只不过是能量而已,和那些让我们跑、跳,欢笑和哭泣的能量没什么区别。乐师拿音乐来传递这些能量,画家拿画笔来传递,舞蹈家有他们的肢体,说书人有他们的故事……巫者不过和他们一样,是桥梁,是管道,拿自己的天赋来承接、来输送。 但她明白,还待在这一边的人们压根不会相信,毕竟,在尹半仙秘密收她为徒之前,连她自己也不信,居然可以做到这一步。尽管她做得还远远不如他好,她需要樱草花、九轮草、迷迭香……她需要血石和油膏,而师父尹半仙只需要他的一对盲眼。 曾经,她毫不客气地管他叫“玩弄玄虚的老神棍”,可他说他们的缘分还长得很……果然,公主薨逝后,他就找到她,原来他也是受公主所托而庇护詹二爷的同伴,或者叫,战友。 他们生而卑贱,行走于世间,却并不完全地属于这里,他们终身被“正常”的同类排斥、怀疑和唾弃。但他们也有心,懂得回报那唯一尊重自己的贵人。为此,这些下九流的巫者会亲手挖出自己的战壕,跳入无名的伟大和悲壮。 一个老兵怎么教导新兵使用那些闪亮的武器,尹半仙就怎么教会贞娘完全打开自己的天赋;战士们并肩死战到底,他们闭着眼逆天而行。 为了公主交给她的使命,贞娘不惜做出违背巫女本分的恶事,譬如,借归魂的名义将柳梦斋诓上隐寂寺。故而当柳承宗通过马世鸣向她提出,要她去张家湾开挖亡妻的骨殖,入狱向他儿子揭开前尘秘事时,贞娘如释重负地一口答应。 在她,这就算是赎罪。而马世鸣为什么答应这一要求?贞娘猜,一定是柳承宗委婉地“威胁”过他,假如不这样办,自己在公审时就不会配合,而会翻供指证唐席,那么已经和唐席卷入过深的马世鸣无疑会受到牵累。 至少,她和马世鸣都有充分的理由来做这件事,但柳承宗自己是为什么呢? 她请教过师父尹半仙,尹半仙用他只有一半能活动的脸孔笑了笑,“我挖过不少死人的坟茔,都是受活人拜托。你会见识到的,每个人,哪怕那些心都烂光的人,最后也需要被原谅,需要获得安宁。” 当贞娘按照柳承宗所指明的地点与标记来到张家湾那一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亲手把女人和小孩的骨头与那个成年男子的遗骨一根根分拣出来时,她感到的不仅仅是龚尚林的怨灵,她同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简直是在柳承宗的心脏里开挖。 这只会使她更为迷惑。为什么在覆灭的前夕,这个恶贯满盈的老人要将埋葬了多年的罪孽连根挖出? 忏悔吗?但她在他脸上捕捉不到一丝后悔的痕迹。畏惧吗?可他看起来一脸坦然,无论是审判还是良知,都休想拿他怎么样。 她曾把手伸进不少人的心里头搅和过,但她摸不透柳承宗的心。她不知是否因自己的眼睛已被召灵术所损毁,总之她看不透他的心,在他宽阔的胸膛下,她只看见了一片血淋淋的天空。 “老爷子,你所有的要求,我们都满足了。眼看天快亮了,明日的会审,你可准备好了吗?” 马世鸣开口后,柳承宗终于睁开了眼睛。 “马大人放心。现在,我想单独待一会儿——和我妻子一起。” 马世鸣犹豫一下,在考虑过柳承宗拿人骨自杀的可能性之后,他朝贞娘点点头。 贞娘捧上了那只匣子。 他们离开了好久,柳承宗依然僵硬地把那匣子抱在臂怀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他一直就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一开始,他就看出了她是什么人。她是个理直气壮的贼,她认为别人的富厚、优裕就是她天经地义向他们劫掠的理由;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以为自己对别人的需索和盘剥就是“爱”,但凡她举起刀,你就得上赶着把脖子伸过去,只要你表现出一丝犹豫和闪躲,她的“爱”就会受到天大的委屈。 可他不想让她受委屈,他看见了她漂亮眼睛里的疤痕累累,那时,他只想抚平她,他唯一的渴望就是终有那么一天,她的眼睛能变得柔软放松,能充满对他的信任依恋。她是贼,他就做她的窝主。她是孩子,他来当大人就好了。这团火太迷人,他以为他做得到。 但他高估了自己。 他已经不大记得起耐性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被磨光的,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彻底厌倦了她那一套把戏。她总是掏出自己的心打得噼啪作响,就像债主打算盘一样,哪怕他为她把九十九件事都办得圆圆满满,但凡有一件事不够合她心意,她就会把那算盘哗啦一摔,以前的付出统统归零,你不爱我、你不疼我、你不懂我、你不关心我、你不重视我、你从来都没有过…… 不断地填充,不断地清空,不断地证明,不断地质疑。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她耀眼的外表之下,没有心,只有像火堆一样贪婪的东西,碰到什么就吞噬什么。她需要那么多的爱,但她自己谁也不爱。他在黑茫茫的江湖里,一半时间在厮杀,一半时间在忍耐;等他回到家,她给他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一半时间在厮杀,一半时间在忍耐。所有的体贴、温顺、忍让、懂事……在她看起来全都是婊子的花样,只有不爱你的女人才能做出那个样,而她不屑于做一个婊子。但假如妻子就是这样、爱就是这样——为了自己能赢,就逼他一直输下去;为了自己的安适,就叫他永远紧张——那他还是更喜欢和婊子相处,他不要她的“爱”了。 到底,她把他耗光了,他所有的温柔,都为了她耗得光光的了。 当他终于对她抡起拳头时,他是那么地恨她,恨她把自己在所爱的女人面前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柳承宗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龚尚林朝他开的那一火铳。火药早打完了,但只需那一声空响,就足以将他撕碎,被一同撕碎的,还有他天真的妄想——他们能重新来过,他会原谅她,也会请求她的原谅,他们会一同抚养独生子长大,然后并躺进同一个墓穴……但那一下令他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他们这对怨偶会一直厮杀到地狱之门。 他把她踹下去,盯着她的眼睛被一铲土彻彻底底地捂灭。 说实话,柳承宗难以想象像龚尚林这样的女人会甘于被摁进低下之所、沉默之地,而不再叫嚣、反抗,或策划着卷土重来。所以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干脆不去想她,反正他有太多事情亟须处理。 首先,他掩盖掉了灵芝被烧的事实,而向白承如汇报说,一切顺利,灵芝已被他安全转移,只不过出了一点儿意外情况:安平一党偷盗时,和镇抚司发生了严重冲突,伤亡惨重,他不得不将双方的人证统统灭口。白承如相当生气,但并没有起疑。接下来,在白承如刻意的操控下,翰詹科道纷纷开始对镇抚司、对“祥瑞”发起了大举进攻。就当白承如踌躇满志,准备将灵芝献上,从而重重给政敌们一击时,作为他同伙的柳承宗却暗地里接触了“倒白派”的领袖——张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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