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纷纷看向上首。 太皇太后眉头蹙起,放下了茶杯,面色不善:“出什么事了?去看看。” 太皇太后的贴身嬷嬷寿竹领命而行。 完了! 顾家人心中一片冰凉,此时也顾不上想什么匿名不匿名的事了,立刻离席,想跪地请罪。 “皇祖母……”“母后……” 楚正则和许太后同时开口。就连三公主都下意识地看向了太皇太后。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偏殿忽地传来一阵激越高扬的筝声。
第25章 偏殿的筝声传来时, 顾家人的膝盖才刚刚触到地面,寿竹等人还没有绕到屏风后。 先前静默无声的须臾,仿佛有一个甲子那么漫长, 但这筝声激荡如沙场的号角, 又让人瞬间觉得,先前的静寂都只是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幻觉。 众人茫然而难以置信地看向偏殿—— 薛玉润, 居然接上了顾如瑛陡然失误的半阙《碧血丹心》! 众人不过旁观, 心绪已如惊涛海浪, 可拨动筝弦的薛玉润,竟运气自如、落点果断、毫无迟滞。 这是多熟稔的技法、多强大的心性才能做到。 她的筝音急而不乱、怒而不燥。竟将众人的思绪一点一点地,重新引回了《碧血丹心》这首筝曲上。 如见将军百战, 执血刀跨银鞍,破晓而还。身后三千将众, 倾巢相随, 气吞万里如虎。 旌旗烈烈, 高歌凯旋! 好厉害的筝音, 好厉害的小娘子! 一曲毕, 余音绕梁,令人久久未能回神。 “好!” 谁也没想到, 竟然是蒋山长拍案叫绝,离席而出。 蒋山长脸色微红, 看向偏殿的眼里,有获至宝般的光彩。但视线转落到正殿屏风上, 她又面带怜色,神色坚毅。 然而, 不等蒋山长继续说话, 钱筱紧随其后地站了起来, 高声恭贺道:“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得诸位女郎惊才绝艳如此,皆是太皇太后、太后母仪天下,德化万民之故!” 蒋山长确实为薛玉润筝声所动,但她离席而出,本意还是想替顾如瑛受罪,闻言一愣。 此时,众人也从雄浑的筝曲中回过神来,齐声高贺:“恭喜太皇太后,恭喜太后!” 许太后暗中紧咬了一下牙,转身对太皇太后道:“恭喜母后,教化有方。” 太皇太后松开了紧蹙的眉头,舒尔一笑:“这倒是哀家乐见的惊喜,都起吧。” 众人称是。 顾家人的后背湿透了,此时劫后余生,神思恍惚地坐了下来。可还是心中忐忑,不知这宴席到底还能不能如无事发生一样进行下去。 如果不能,她们左不过就是现在遭殃和被秋后算账的区别。 正惊惶不定着,珑缠绕开屏风,赶在寿竹等人要进屏风后查看前,对太皇太后恭敬地行礼,她脸上带着笑,看起来镇定自若:“姑娘说,她还有个惊喜要呈给您呢。” 太皇太后笑着抚掌:“这丫头,弹吧。” 没过多久,一首轻快明朗的《庆四时》,将先前大起大落的气氛彻底拉了回来。 春莺啼柳、夏风抚青竹;秋收五谷,冬雪蕴万物。轻而不浮的筝音,描绘出明朗的四季之景。 《庆四时》显然不如《碧血丹心》难,可这段筝音落在众人耳中,实在是悦耳非常。她们远远瞧见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就知道此时终于可以再次言笑晏晏,共贺佳时。 “愿四海同庆,万芳得巧,岁岁平宁。” 一曲毕,少女朗声而贺,比筝声更似天籁。 宫女和宫侍移开屏风,众人翘首以盼,视线再也无法从正中心盈盈而立的小娘子身上移开。 薛玉润刚入正殿时,她们的目光曾在她身上繁丽的宫裙上停留。那时,她们都觉得,正殿中心的小娘子的风采,未必没有借宫裙之力。 可此时,她们才深切地意识到,就算薛玉润只着荆钗布裙,也丝毫无损于她的风姿。那是天资与苦学滋养的自信,是临危不乱的沉稳与端庄,是早已浸润肌骨的绝代风华。 她的笑容落落大方,国色天香的牡丹的确从不在意谁来与她争芳。 薛玉润,不愧是未来的皇后。 * 在众人的恭维与夸赞声中,薛玉润抬首而望。 楚正则果然正深望着她。 见她望来,少年帝王遥遥举杯,一饮而尽。他微倾斜杯身,似是要让她确认杯中空空如也。 薛玉润微微侧首,莞尔一笑。 一如他们儿时,她爱玩闹,缠着叫他以茶代酒,若是下棋输了,就要像这样一饮而尽,以示钦佩之意。 看到她明媚又带着安抚的笑意,楚正则紧握着杯盏的手,也慢慢地松缓下来。 先前事发突然,事后他当然有周转回旋、保下顾家的余地。顾家是他的外家,皇祖母大概率会轻拿轻放。但他事后的处理,绝不如薛玉润临机应变来得巧妙。 这会成为一段佳话,甚至连顾如瑛的失误都会在这段佳话里,被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楚正则低声吩咐了德忠几句,一直注视着薛玉润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偏殿的门口。 他缓缓地抿了口茶。 她们先前恭喜来恭喜去,怎么忘了他这个最该被恭喜的人呢? 那是他的皇后。 楚正则轻舒一口气,唇边勾勒起淡淡的弧度。 他的皇后。 * “……不愧是薛家的小娘子……” “……太皇太后精心教养……” “钱夫人收了这样的关门弟子……此生无憾了……” 众人举杯交换的低语里,赵滢和钱大夫人的声音格外的敞亮。 一个在得意地点头:“这有什么好意外的,汤圆儿可是自打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几岁学的?嗐,几岁学的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银甲不曾卸!” 另一个则在谦逊地表示:“孩子还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当不得这般夸赞。现在的这点小小的成就,都是太皇太后教导有方,她自己又勤学上进。想当年寒冬腊月地弹筝,哎哟那个小手冻得……” 虽然大家都在心里腹诽,未来的皇后要是能在寒冬腊月弹筝弹到挨冻,那真是见鬼了。 可谁叫说话的是除了太皇太后之外,跟薛玉润最亲近的长辈钱大夫人呢? 她们只得笑着点头,配合地惊呼或感慨。其中,又以顾家人左点头、右称是,最为积极,活像她们就在薛玉润跟前,亲眼看着她头悬梁、锥刺股地苦练筝技。 至于许太后的切磋比试? 都出这事儿了,谁还在乎呢! * 许太后在乎。 几乎是在德忠离席的同时,她让福春跟着去了偏殿,同时嘱咐另一个宫女福夏去找顾家人。 声浪的中心薛玉润,正打算大松了一口气,然后去探望顾如瑛。可她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就见德忠和福春一齐赶来。 “薛姑娘,顾姑娘呢?”福春只客套了一两句,便扫了眼房间,见顾如瑛和她的使女都不在,立刻问道。 德忠刚想向薛玉润表达一下楚正则的千分赞赏和万分关心,闻言只能把话先咽下去。 薛玉润迟疑地看了德忠一眼,犹豫地道:“呃……她方才在弹筝的时候,肚子突然不太舒服,所以先到耳房去休息了。晏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见她迟疑,福春眸中精光一闪,疑惑地道:“肚子不太舒服?难道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吗?但先前席上的膳食都是一样的,也没有旁人吃坏了肚子,莫非是……” 在偏殿伺候的宫女们立刻跪了下来,为首的急道:“请福春姑姑明察,婢子们在偏殿一直小心伺候。” 德忠心下一凛,就听福春道:“有没有小心伺候,你们说了可不算。去请晏太医身边的药童,来查查姑娘们的茶杯。” * 只有顾如瑛的茶杯中被查出放了泻药。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皇太后、太后和楚正则的耳中。 殿内欢声笑语,还不知道此事直转急下。 “母后,财帛动人心,多半是因着外头的赌局惹出来的祸事。”许太后二话没说,立刻将薛玉润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对太皇太后道:“只是,蒋山长和钱夫人方才已经去偏殿探望弟子。您看这……” 许太后很是为难。 她们是看着薛玉润长大的,当然不会相信薛玉润为了夺得头筹,会给顾如瑛下泻药。可是,蒋山长也会相信吗? “皇祖母、母后,请放心,孙儿已经命人去控制进出过偏殿的宫女宫侍,现下想必已尽在掌控之中。”楚正则彬彬有礼地宽慰太皇太后和许太后。 许太后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她以为方才楚正则只是让德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颔首道:“好啊,那就让蒋山长和钱夫人都去吧。太后,你如今执掌六宫,也去一趟。” 她说罢,又吩咐自己的贴身嬷嬷:“寿竹,你伺候着太后走一趟。哀家就不动了,免得底下人心浮动。” 许太后应声离去,还带上了三公主。 楚正则硬捱着喝了一盏茶,然后站了起来:“皇祖母……” 论理,这件事涉及的都是女眷,他本就不便出面。更何况,他贵为帝王,根本没有出面的必要。 可身涉其中的,有汤圆儿啊。 “知道,知道,去吧。”太皇太后朝他挥了挥手,慈和一笑。 * “这是怎么回事?如瑛呢?”蒋山长非常钟爱自己的弟子,一到偏殿,立刻就问道。 此时许太后和三公还没有到,在薛玉润开口前,福春解释道:“顾姑娘吃错了东西,肚子不适,在耳房休息。” 福春说着,又看了眼门外。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后让福夏带着顾家人去看望顾如瑛,一面要提点顾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面要确认顾如瑛的情况,报给福春作为佐证。 可福夏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福春也不好打发小宫女去问。因为药童查出泻药之时,福春才意识到,早在这之前,德忠已经让人控制了所有人员和出入口。 福春不敢多事,只能先紧抓着杯中有泻药一事。 “这孩子,真是太不当心了。”蒋山长遗憾地叹了一声,对薛玉润温声道:“薛姑娘高才大义,多谢你替如瑛解围,你先生将你教得很好。” 蒋山长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请帖,递给薛玉润:“薛姑娘,以后若是得空,还请务必常来巾帼书院,让女学子们能有机会与你切磋上进。” 薛玉润先前一直应对自如,可她双手接过请帖时,当真有点儿怔愣:“多、多谢山长。” 薛玉润本以为,眼下这局面,蒋山长显然是被请来责问她的。可谁曾想蒋山长把她一通夸,夸得她差点儿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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