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蒋御史大夫? 从蒋山长,就可见蒋御史大夫是什么样的性子。 薛玉润都能想象出自己被蒋御史大夫严肃地批评一顿,被一封奏章状告到太皇太后和太后那儿。然后她一回宫就得罚抄砖头厚的礼仪典籍,还得被迫听宫令女官翻来覆去地讲她烂熟于心的宫规。 也不知道拿小木棍撑着她的眼皮子,能不能保证她不在宫令女官面前昏睡过去? 薛玉润脸上刚刚露出绝望的神色,一件披风忽地就盖在了她的脸上。 方才松开的手,又被重新握紧。楚正则稍用了些力,包裹着她的手,力道温柔又坚定。 “是老夫眼花了吗?您?您怎么在这儿?还带着——这是什么人!?” 听到蒋御史大夫的声音从难以置信、到逐渐崩溃、到语调严厉,薛玉润只当自己是一根柱子,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蒋老先生万福,也请代问老夫人万福。”楚正则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定,只除了握着她的手比先前更紧些:“您先请,切莫让老夫人久候。” 薛彦扬轻咳了一声,也道:“晚辈的夫人也在家中等候晚辈,蒋大人,您看,要不明日再说?” 薛玉润恨不得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他们还得回静寄山庄呢。 “郎君,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趁夜出行,大不妥。”蒋御史大夫严肃地道:“謇謇匪躬,是曰王臣;既直其道,爰顾其身。” 薛玉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话基本就约等于说:陛下,您给老臣等着。老臣不给您上个十封八封奏章,老臣就枉为御史大夫。 楚正则握着她的手轻轻一颤,他的声调倒是四平八稳:“我明白。但请老先生顾惜己身,安枕良夜。” 蒋御史大夫大概是放过了他们,楚正则牵着她的手,步履缓慢地往外走。 “郎君,妻者,齐也,不可欺。”蒋御史大夫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语重心长。 薛玉润微愣。 “我……”她先前乍一撞见哥哥,有些慌乱无错。但如今也回过神来,知道楚正则为何会临时用披风盖住她——他不希望她被蒋御史大夫认出来,因此受罪。 可蒋御史大夫显然误以为楚正则在幽会什么见不得光的小娘子…… 楚正则温声打断了她的话,制止她说下去:“弟子谨记于心,多谢老先生教诲。” 他说罢,轻拉她一把,带着她重新汇入灯海之中。 在他们身后,她隐约听见蒋御史大夫在问哥哥:“你可看清了那是谁家女郎?” 哥哥的声音里有恰到好处的愧疚:“实在抱歉,她戴着兜帽面纱,晚辈不知……”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 哪家女郎? 可不就是他面前大好儿郎薛彦扬的妹妹,他口中“妻者,齐也,不可欺”的未来皇后么? 下一瞬,她就听到楚正则一声轻笑:“哪家女郎?” 在他说这话时,薛玉润也重见了光明——楚正则揭开了她头顶的披风。但揭开得不疾不徐,是故等她瞧见满街灯火熠熠时,眼睛也并不刺痛,很快就适应了。 薛玉润有点儿沮丧:“害你明天被奏章淹没的女郎。” 蒋御史大夫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就必然会集中劝谏楚正则。御史们才不会管他还在静寄行宫避暑呢,不知道明天他的桌案上会出现多少奏章。 “汤圆儿,你说错了。”楚正则微微低首,温声道:“是带我看月色灯山、国泰民安的女郎。” 他没有迟疑地道:“很好看,我很喜欢。” 她抬头,便望进他的眼睛。 这一次,比先前在熙春楼时隔得更近。 他的眸中印着融融的光,不知是月色还是灯辉。还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小小的,但占据了他的眼眸。 “那是。”薛玉润移开了视线,双手背在身后,悄悄地踮了一下脚尖:“我才不会带你看不好看的东西。” 楚正则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年画娃娃灯笼,这两个灯笼终于落到了德忠和珑缠手中,他对此保持了缄默。 薛玉润又轻声问道:“你明天要是挨骂了怎么办?” 她有点儿难过。 “那就骂吧。”楚正则扶正了她的兜帽,一叹:“原是我计划不周,才只能让你躲在披风下受委屈。” “倒也没有很委屈。”薛玉润细声细气地道。 “那尽兴吗?”楚正则笑问道:“如果还想逛,我们就再逛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薛玉润心底的沮丧都消失殆尽。如果没有蒋御史大夫的事儿,她大概还会再去放个荷花灯,不过此时,她心底莫名地觉得,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高兴地道:“尽兴啦,我们回去吧。” 楚正则舒尔一笑,就像完全没有出现过蒋御史大夫这个插曲一般,他握着她的手腕,笑道:“好,我们回家。” * 当薛玉润和楚正则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时,静寄山庄逛灯会的夫人们和小娘子们,正在抬头望天。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摘星楼上的夜空,月中绽放火树银花。飞空惊作雨,彩散如流星。落照翠檐铜瓦,与千灯交相辉映。这是任哪一处,都未曾见过的盛景。 “要是能在摘星楼上看就好了。”赵滢瞧得如痴如醉,只恨离那片不夜天太远。 她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纷纷附和。她们久久地仰着头,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美景。 三公主轻哼了一声,得意地道:“薛妹妹一直念叨着银汉桥的灯会,银汉桥的灯会上哪儿有这么好看的焰火。可惜了,她要在房中休息,没有瞧见。” 赵滢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是啊是啊,真是很可惜。” 许涟漪紧紧地咬了一下唇。 如果这一场盛开的焰火是为乞巧节所放,放给众人看,就不会选在摘星楼那么遥远的地方。 除非。 他只是想放给一个人看。 * 而这场焰火要献礼的人,在烟花的尾声,才刚刚回到太清殿。 薛玉润走进太清殿的门,终于摘下了兜帽和面纱,长舒了一口气。只是,她还想解开披风,却被楚正则拦了下来:“风大夜凉。” 反正就一小段路,薛玉润便依言披着披风:“则哥哥……哦不,陛下。”她小小地吐了一下舌头。在外头唤习惯了,差点儿就忘了改口。 一声“则哥哥”从耳边溜走,楚正则遗憾地抿了抿唇:“嗯?” “好梦。”薛玉润也没想说什么,毕竟,她回到太清殿,才觉得这一晚上惊心动魄,实在有些疲倦。 “嗯,明日不必早起,我已经提前跟皇祖母打过招呼了。”楚正则点了点头。 “诶?”薛玉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楚正则不可能提前计划好他们去银汉桥的事,换而言之,楚正则这个“招呼”,是因为别的事。 她想起来楚正则在乞巧宴之前,的确说过带她出门,不由得好奇地问道:“陛下,你本来是想带我去哪儿呀?” 她笑问时,最后一树银花在夜空绽放,惊得薛玉润抬头去看。 夜空浮彩,烁烁如雨。 薛玉润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叹。 “摘星楼。”楚正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语调散漫地回道:“乞巧节的礼物也在摘星楼上,等明日才会送下来。” “乞巧节的礼物不是《相思骨》吗?”薛玉润困惑地转头看他,问道:“干嘛还要特意搬到摘星楼去?”薛玉润揶揄道:“难道,你本来还打算带我去摘星?” “嗯,摘星。”谁曾想,楚正则竟一口应承下来,顺手替她拢了拢披风:“摘最亮的那一颗。” 薛玉润闻言,从珑缠手里拿过福娃娃灯笼,在楚正则眼底晃了晃:“比这个还耀眼?” 楚正则面无表情地把这个灯笼推远了些:“……睡去吧。等你梦到这灯笼,就知道它有多‘耀眼’了。” * 薛玉润才不担心,她高高兴兴地提着福娃娃灯笼回到了北殿。 一回北殿,留守的宫女就忙上来禀报,将摘星楼焰火的场景细细地描绘了一遍:“……婢子三生有幸,才得见这样好看的焰火。从摘星楼上看,说不得就如同置身于天宫的盛宴。” “摘星楼啊。”薛玉润趴在桌上,把西瓜抱在腿上,捋着它的背,轻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原来陛下在静寄行宫也替姑娘准备了大礼。”珑缠含笑道。 “一准是为庆贺佳节放的。只是摘星楼能看得更清楚些。”薛玉润哼哼了两声,听上去满不在乎:“二哥哥才喜欢这些法子呢。” “是是,姑娘说的是。”珑缠笑着应和,替她梳着细发。 “本来就是。”薛玉润嘟囔着,咬着唇,把头埋进臂弯里。 藏起唇边,一抹悄悄的笑意。 * 然而,等薛玉润醒过来,看着自己青黑的眼底,她就不怎么笑得出来了。 ——无他,主要是那两个福娃娃灯笼入梦之后,真的很可怕…… 最过分的是,她吓得向楚正则求救,楚正则还在好整以暇地嘲笑她。 薛玉润幽幽地叹了口气,打算遛完狗,就去找楚正则好好地控诉一番。如果不是他,她也不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然而,她才刚走到镜香斋,就瞧见了身着官服、白发苍髯、面目严肃的两位大人从镜香斋走出来。 一位是昨晚刚见过的蒋御史大夫。 另一位…… 是她的祖父。 薛玉润的腰背顿时挺得笔直。
第30章 “蒋老先生万福, 祖父万福。”薛玉润乖乖地走上前去,端庄地行礼。 “看看这孩子,一定是一晚上没睡好。”蒋御史大夫叹了口气, 安慰她道:“好孩子, 要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也莫担心。好好打起精神来, 你可是未来的中宫凤主。” 薛玉润不敢看蒋御史大夫, 喏喏地应声:“是, 多谢蒋老先生。” 蒋御史大夫又叹了口气,转而拍了拍薛老丞相的肩膀,先行离去, 给薛老丞相和薛玉润一点儿闲话家常的时间。 蒋御史大夫一走,薛玉润就松了一口气, 撒娇地唤道:“爷爷……” 薛老丞相和蔼可亲地问道:“汤圆儿, 乞巧节玩得尽兴吗?” “嗯嗯。”薛玉润脊背挺直, 确保《说文解字》的“乖”这个字的解释, 配的一定是她这幅模样。 薛老丞相捋了一把胡子, 笑了笑:“尽兴就好。” “爷爷呢?”薛玉润挽着薛老丞相的手,陪着他往外走:“爷爷可好?哥哥、嫂嫂可好?堂哥可好?” 薛老丞相一笑:“都好, 都好。只是我们的汤圆儿不在,府上太冷清了。” 薛玉润亲昵而又愧疚地道:“我跟姑祖母说一声, 等我从行宫回家,就先不去宫中小住了。我在家好好地陪着您, 钓钓鱼、下下棋、听听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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