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年,是皇帝。 哪怕是由他暂时“全权指挥”的北衙禁军,也是皇帝的禁军。 现在,不仅是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在问他,要不要派人帮忙。更是皇帝,在问他,如今,他是否还有耿耿忠心,敢在天子禁军面前,为天子剖白。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 是温和却不容含糊的质询。 中山王握杯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松快下来,脊背微弯,恭声道:“多谢陛下。” “叔祖是看着我长大的至亲,上至皇祖母,下至黎民百姓,谁人不知?如无叔祖,何来今日的我?”楚正则听到他的回答,神色丝毫未变,温和地回道:“此等小事,只需叔祖开口,不必言谢。” 说罢,楚正则亲自替中山王斟了一杯茶。 * 用完膳,楚正则一如往常,亲自将中山王送上步辇,站在宫门目送他远去。 待到步辇消失在朱红的宫墙尽头,楚正则才拿出罗帕,缓缓拭去掌心的薄汗,沉声道:“召太傅、赵尚书令、许门下令和翰林院掌院学士。” 他要最后与他们确认一遍殿试的议程。 德忠应声,又低声问道:“陛下,薛姑娘来了,您可得空见她?” 楚正则一愣。 他思之太深切,忍不住给薛玉润寄去那封希望她入宫的书信。但他知道这些日子薛玉润要去别庄,他以为要等到放榜之后,才能再见到她。 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 楚正则甚至都没有点头,就倏地转身,大阔步地往薛玉润所在的偏殿走。 * 薛玉润坐在偏殿,无心饮茶和品尝糕点,而是紧紧地盯着窗户。 如果要赶上和赵滢约好的时辰,她不剩下多少时间了。但她没有让德忠在楚正则用膳时通禀,她不希望楚正则在应对中山郡王时,还要为她分心。 待看到窗前一掠而过的身影时,薛玉润倏地站了起来。 下一刻,如她所愿,她的心上人推门而入:“汤圆儿!” 阳光从敞开的倾泻入室内,激起空中细小的尘埃,在半空中沉浮。慢悠悠的,点缀着春日午时的静好。 但少年的声音有些微喘,显然来得步履匆匆。 薛玉润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扑入了他的怀中:“皇帝哥哥!” 楚正则想都没想,就抱住了她。 珑缠和德忠匆匆忙忙地掩上门。 明媚的阳光被阻拦在门扉后,但楚正则低头看着她的眸中,仿佛藏了灼灼的春光。他没有说话,可愈发沉重的呼吸与逐渐鼓噪的心跳,又好像已经说尽了一切。 见到他,薛玉润心底空落落的一块立刻就被欢喜填满。她此时才知道,自己心底藏了多深的思念。 原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并没有那么虚妄。 薛玉润踮起脚尖,伸手揽着他的脖颈。 然后,亲了亲他的唇。 不是蜻蜓点水的一碰,而是不轻不重,却缠绕着相思的吻。 楚正则的呼吸一滞。 他们不是未曾亲吻过,可被她忽地主动亲上来,他一时竟不知该有什么动作。 她的唇瓣这么软,可他的身体却无比僵硬。 也是薛玉润先分开,她双颊红扑扑的,没有揶揄他的僵直,而是微微侧首,笑容灿烂:“好啦,皇帝哥哥,我得到最想要的奖赏啦!” “我得赶快回去接滢滢,我们约好了……”薛玉润话音未落,楚正则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的吻揉着入骨相思,执着地攻城掠地。 身后传来椅子倒地的碰撞声,可薛玉润一时什么都顾不上。更何况,他的手护着她的腰,不会让她被磕到碰到。 她恍惚觉得,她与楚正则,就好像她来时特意戴上的,那两条被编织成同心结的缎带,一缠一绕,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她伸手再揽上他的脖颈。 春光这般好,就让她再小小地、稍稍地沉溺在这段春光里吧。 * 直到一声谨慎的通禀,搅扰了静谧的春光。 “姑娘,时候不早了,您该启程去接赵姑娘了。”门外,珑缠低声道。 德忠紧接着道:“陛下,朝臣快到了。” 楚正则这才放开薛玉润,声音喑哑地道:“等你回来,我再把奖赏补给你。” “那我走了。”薛玉润生怕自己流连忘返,尽管好奇得不得了,却不敢追问是什么奖赏,悄声道:“再不走,滢滢真的会哭的。” 楚正则哑然失笑,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在她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放心去玩。” 亲昵的,不带旖旎的吻。 薛玉润用力地抱了他一下,然后解开自己手腕上缠绕的相思结腕带,系在了楚正则的手腕上:“皇帝哥哥,万事胜意。” 系好,她抬首,嫣然一笑。 楚正则一直凝视着她替自己系上相思结,不用她言明,他也能猜出来这两条比平常相思结所用的红线更宽的缎带来自何处。 等她抬首,他便深深地看着她,系着相思结腕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应道:“好。” ——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会忙于殿试,应对四方,她断然见不到他。 殿试一过,便是圣寿节,薛玉润要忙于排演,恐怕很难入宫。 可他知道,她也知道。 她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 他也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 * 等坐上马车,薛玉润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手腕上没有缠绕着相思结的腕带,可她竟然也不觉得空落落的。只是会看着自己的手腕,出神地想着,楚正则在见朝臣时,会将它妥帖安放到哪儿呢? 暂时安放在福娃娃的荷包里,也挺好。 想到那一对福娃娃,薛玉润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一旁的珑缠见状,幽幽地叹了口气:“姑娘,您知道么,婢子整整数了五次一百个数,才敢出声。” 而薛玉润本来信誓旦旦,让她数到一百个数就出声。 但那个时候,珑缠刚听到椅子撞倒的声音。她哪敢出声。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摇着珑缠的手臂撒娇:“好珑缠,我都没吃午膳呢,肯定来得及!” 珑缠叹息一声,从一旁拎了两大个食盒来,揭开食盒,全是宫中各色糕点:“德忠公公派人直接从御膳房把糕点送到了咱们的马车上,您将就用一些吧。” 德忠不愧是楚正则心腹中的心腹。 薛玉润感慨万千地夹了一块海棠糕,吃得眉开眼笑。 ——果然清甜可口,最合她心意。 * 不过,薛玉润没想到的是,马车赶回赵家,却被门房告知,说赵滢在午膳前就出门了,暂时还没有回来。赵滢打发人去薛家告过罪,请薛玉润分开行事,各自前往别庄。 薛玉润满腹狐疑地前往别庄,恰好在庄门前与赵滢相遇。 赵滢一看到她,就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买、买了点糕点。” 薛玉润眨眨眼,贴着她问道:“滢滢,买糕点罢了,你脸红什么?” 赵滢锤了她一下,目光略过薛玉润身后的使女提着的食盒:“说我作甚,你不也拿了糕点来?” 薛玉润轻咳了一声,眼看热气也要涌上脸颊,她连忙岔开话题:“不说不说,我们赶紧找顾姐姐去。” 顾如瑛家中无人科举,所以她今日仍去了一趟巾帼书院,是从巾帼书院出发来的别庄。 薛玉润和赵滢虽然紧赶慢赶,但还是晚了半个时辰,两人各怀鬼胎,在湖边小筑寻到了倚着亭柱看书的顾如瑛。 “顾姐姐~”薛玉润和赵滢齐声唤道,语调里,多少带了点儿殷勤。 顾如瑛从书里抬起头来,看看薛玉润,又看看赵滢,慢声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你们俩让我好等啊。” 这一句诗的双关之意实在太过清楚明白,薛玉润和赵滢齐齐红了脸,一左一右地坐到顾如瑛身边献殷勤:“吃糕点,来,顾姐姐,吃糕点!”
第74章 别庄的夜, 比都城更静谧。 星幕垂落,月色倒影在水中,只闻蛙声一片。 薛玉润早先让侍从和使女在庭院中撑起一座大凉棚, 以纱幔为顶, 让她们不论在凉棚下或坐或卧,一抬头就能看到皎皎星月。 一张硕大的竹榻被安放在凉亭中, 竹榻上放一张梅花朱漆的小几。小几上零落地摆着果盘, 正中十样锦的酒壶里, 盛着清甘的桑落酒。 赵滢最不胜酒力,可偏也最积极,这壶桑落酒就是她今儿带过来的。 赵滢给自己满上一杯, 蠢蠢欲动地道:“薛……学子们说,桑落酒最适宜女子饮。” 薛玉润笑着戳了戳赵滢, 道:“哎呀, 滢滢, 说薛二哥哥就说薛二哥哥, 我们谁跟谁嘛, 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滢羞得拍了她一下,将酒壶一转:“我不给你倒了!”说着, 给顾如瑛满杯。 薛玉润自个儿伸手去接酒壶,笑嗔道:“我可得记你一笔, 等我成了你的小姑子,怎么也得让你给我日日斟酒。” 就在前些日子, 钱宜淑亲自请了媒人去赵府,定下了赵滢与薛彦扬的婚事。 只不过薛府如今的精力都放在准备明年薛玉润的大婚, 一来薛府和赵府都不愿让薛彦歌和赵滢的婚事因为帝后大婚的缘故过于仓促, 二来薛彦歌不日就要回定北, 所以两家都没有大张旗鼓。 只等帝后大婚,再将薛彦歌和赵滢的婚事提上日程。 顾如瑛是除了赵府和薛府之外,头一个知道的外人。她慢饮一口酒,神色从容地道:“果然是婚事定了,不然一个两个的,今日也不会叫我好等。” 赵滢红着脸喝了一口酒,嗫嚅道:“那总也是汤圆儿先成亲。” “你知道为什么吗?”薛玉润将脑袋凑到赵滢身边,神神秘秘地道。 正儿八经的原因,她们都知道,可薛玉润这么神秘兮兮的,让赵滢一下就警惕起来,连忙捏了颗蜜饯赌薛玉润的嘴:“我不想知道!” 薛玉润哈哈大笑,然后便往顾如瑛身边挪:“那我只跟顾姐姐说。” 她说完,对顾如瑛低声耳语了一阵。 顾如瑛淡定地拖长了声音:“哦——原来如此。” 赵滢竖着耳朵也听不清,心里跟有小猫爪子在挠一样,气得去拽薛玉润:“汤圆儿,你怎么那么可气!” 薛玉润笑得倒在了顾如瑛的身上,顾如瑛唇边也露出了笑意,贴心地给赵滢喂了一颗蜜饯:“别气,不是什么大事,不用知道。” 赵滢一听,更想知道了,终于下定决心拉着顾如瑛的袖子,道:“顾姐姐,好顾姐姐,我不问汤圆儿,只问你。究竟是什么事儿?” 顾如瑛慢条斯理地道:“汤圆儿说,不出片刻你就会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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