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追问:“爱卿以为如何?” 陆云卿踌躇片刻,仍道:“好。” 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说说不?他不过外臣,如何左右皇帝身后要哪个妃子殉葬?只是这话,贤妃听了定然心有不悦,但皇帝驾崩后,陪葬的是哪个妃子,谁有会在意,这些日后都不是问题,先将皇帝稳住后再说。 皇帝听了,只觉得好笑。 他真心实意宠了十年的女人,在陆云卿眼中,不过草芥。 贤妃心境,本来便如飓风过境般荒芜,如今更是在心窝子上狠狠扎了几刀。 道理她都懂,难受却依旧难受,皇帝如今,无非是像一头恼怒的大猫,亮出锋利的爪子,如逗弄猎物一般。 她苦笑着:“臣妾,愿意追随陛下左右,只求陛下,放过他们罢。”她越说,泪水越滂沱,她趴在皇帝脚下,哀求道:“陛下,臣妾知错了,放过他们罢。” 陆云卿终于察觉出端倪,他再难维持淡定表情,瞪大了双眼,低声自语:“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皇帝的反问伴随一声冷笑,中气十足,响彻殿内。 陆云卿浑身一震,瞬间反应过来,皇帝大抵是清楚了他的所作所为,他动作迅疾地挑开幔帐,露出袖中暗藏的匕首,一把抵在皇帝喉咙。 他是个文弱书生,但比老态龙钟的皇帝还算多几分力气,何况占了武器与先机。 皇帝怒目而视,一个高声的“你”字憋出口腔,却被刀锋狠狠地在喉咙划了一道,他才不得已压低声:“你竟敢——竟敢弑君?” 殿门口就站着守卫,皇帝也没想到文质彬彬的陆云卿是个胆大包天的。 陆云卿挑眉,竟还是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淡定模样,他压着嗓音:“没什么不敢的,陛下如今逼我到这副田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若不斗胆弑君,您又会放过我们么?” 贤妃却抓住陆云卿衣角,无助地:“云卿,你不能杀他!景儿,景儿被他抓了起来,如今下落不明。” 陆云卿神色终于显出烦躁。 今日种种,已然打破他全部计划,李景是他全部的希望,若捏在皇帝手上,要如何是好? 但绝不能放过皇帝。 他的眼中,揉不得半颗沙子,他会将李景抓起来,便是说明已知晓李景不是皇家血脉,知道贤妃骗了她整整十年,只怕恨不得将他们一家三口千刀万剐。 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陆云卿好不犹疑,一只手无助皇帝的嘴巴,另一手持刀,一把捅向皇帝腹部。 皇帝昔年好歹是上过战场的,若是同年,比陆云卿不知能打多少,生死存亡之际,老迈的身体也激发出求生的本能,伸手去挡陆云卿的匕首,二人正是扭打的时候,贤妃浑身一震,颤抖着加入战局,去掰扯皇帝身体。 皇帝终究敌不过二人之力,那匕首没入他的身体,只在最后一下拼尽全力,将手臂一挥,打在床头,终于将上头的药碗打翻,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李炎自陆云卿被传唤后,便始终有种不详预感,他想了想,还是径直踏入太极宫。 虽然未经传召,但内侍并不敢阻拦。 他们都是人精,近两个月,李炎在皇帝面前十分得脸,隐约有储君之兆。 如今皇帝又病危了,风云转换只在顷刻,谁敢在这个当口得罪李炎? 但皇帝好歹还在,内侍一脸为难,跟在李炎身后:“王爷,王爷不要为难咱家,在寝殿外候着便好。” 李炎回头,眸光寒凉地扫了他一眼。 内侍皱着脸解释:“您瞧了便知,寝殿前守着御林军呢,里头只有陛下与娘娘,连个蚊子逗不能放进去。” 李炎皱了皱眉,果见殿门前把着十来护卫,大太监钱喜也在门口,见他来了,挥了挥拂尘:“王爷怎么来了?” 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钱喜最清楚皇帝要做什么,皇帝好面子,不想叫人知道自己被带了绿帽子,才屏退左右,亲自审问的。 钱喜拦在门口:“未经传唤,您不能进去。” 李炎也配合,淡淡解释:“本王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父皇传召。” 既是要死了,还命人把门关死了作甚? 李炎越发笃定其中必然有不对劲,背着手在门前等候。 但厚重的殿门似乎隔绝了一切声响,饶是他竖着耳朵听,也听不见任何交谈声,他都纳闷了,便是皇帝死在里头,只怕都无人察觉。 这危险念头才落下,便听见殿内传来细微声响。 李炎心神一紧,大声催促:“快看看去,都死了么?出事了你们担得起么?” 护卫仍有踟蹰,李炎才不管,一把将那不懂事的扒开,嘭声撞开宫门。 却见陆云卿与贤妃歪在龙床上,手中还捆着个血迹斑斑的老皇帝,他腹部插着把匕首,正噗嗤噗嗤地溅出血来。 皇帝阖着眼,面若金纸,此刻才真是濒死的模样。 李炎没想这二位竟真这么大胆,敢在皇帝寝宫弑君! 御林军也懵了,但还是迅速涌上去将贤妃与陆云卿抓住。 李炎表情复杂,先装出着急模样:“快——快去请太医来!” 新伤旧患,请了也没用。 他心里明白,皇帝大约活不到天亮了。
第94章 太极宫中,乱作一团。 在偏殿待命的太医们涌向寝宫,却见老皇帝气息奄奄地躺在龙床上,腹部的匕首十分刺目。 瞧着出血的情况,大约腹腔已被刺穿了,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又是扎针,又是灌参汤,但皇帝始终双眸紧闭,不见好转。 李炎见太医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径直问:“陛下情况如何,你们只管大胆治,本王不会迁怒。” 院正姚阔将李炎请到一侧,拱手禀道:“王爷,如今陛下已重伤,尚拖着两口气,若那匕首,一□□,只怕立马便会......” 李炎一挥手,堵住姚阔的话。 “先不拔,只管灌些回魂的汤药,让陛下先醒来。” 所谓回魂的汤药,不过是猛药,能强行拉回人的精神,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此后便油尽灯枯,魂归九天。 汤药灌下后半刻钟,皇帝睁开了眼。 他此刻是精神的,分明感知到腹部被破开的疼痛,以及五脏六腑在迅速衰竭的无力感,心知肚明自己如同一支灼灼燃烧的蜡烛,已剩下最后一刻的光亮。 毕生的经历,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那受人轻视的前半生,被裹挟着回京、登基,又做了数十年的傀儡,他卧薪尝胆,终于披起战甲,御驾亲征,做了人心所向,大权在握的皇帝。 为了做这个皇帝,他杀妻、弑子,无所不用其极,原以为能永享天年,却栽在了贤妃与陆云卿手里,他们联手,虚拟出来的温柔乡,竟真的成了他的魂冢。 他恨呀。 李炎跪在他床头,见皇帝虽醒了,却眸光飘散,便凑在他身边,还算诚心地喊了一句:“父皇。” 浮生若梦,皇帝的思绪被打断,过往彻底如云烟消散,他没有想到,在人生最后一刻,身边竟只剩下这个,素来受到轻视的儿子。 皇帝缓缓伸出手,示意李炎靠近。 李炎轻轻握住皇帝的手,温度很低,冰凉凉的,像粗粝又苍老的石块。 皇帝喉头岔出一口粗气,仿佛通风管道被捅破了一道口,走漏出难听诡异的响动:“我——我要他们——” 他咬着牙,半边身子从床榻上抬了起来,眸中都是深刻的恨,他一字一句的:“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这奋力一喊,李炎感觉皇帝的精力在迅速流散,回握的力道加重:“父皇!儿子知道了。” 得了允诺,皇帝才泄了口气,无力地瘫倒在床上,他半阖着眼,眸光暗淡,死气沉沉:“圣旨——朕放于金銮殿、匾额之后,钱、钱喜——” 一句话未说完,皇帝双眸一反,彻底没了知觉。 他的死状不算安详,瞪大着眼,眼球暴突,嘴角抽搐,血痕隐隐,李炎叹了口气,抬手在老皇帝眼眸拂过,替他阖上双目,才哀恸地磕头:“父皇!” 为了这一刻,李炎筹谋了十多年,他韬光养晦,背了二十多年瘸子、疯子的骂名,如今终于遂愿,却没有意料中的狂喜。 他沉静地,听见钱喜尖细的嗓音响彻太极宫:“陛下驾崩!” —— 清嘉收到宋星然的手书,心知今夜必有大事发生,只拘紧了下人,紧闭门户,严阵以待,抱着宋曦,与郡主、宋蔚然都待在一个院中,战战兢兢过了半夜,却听见一道沉郁的钟声。 丧钟鸣,帝王丧。 清嘉与容城郡主意味深长地交换个眼神,今夜平安,想李炎与宋星然是兵不血刃地成事了,二人相顾无言间,摇篮中的小宋曦,圆滚滚的眼眸一睁,竟被吓得嚎啕大哭。 清嘉抱着儿子咿咿呀呀地哄,望见床外的天已然透出清浅的蓝来,长夜将烬,黎明便是新朝。 在午后,清嘉终于收到宋星然传回的消息。 依照大行皇帝藏于正大光明匾额后的遗诏,李炎已在灵前即位新君。 当夜,因大殓后臣工需为大行皇帝守灵,并不能归家,清嘉紧闭门户,早早便熄灯歇息,却在三更时分突然听见门房禀报:有客到访。 清嘉想是何方神圣,如今皇位交接,朝局动荡,正是最敏感的时候,门房小厮却递上了一个冰蓝色的剑穗。 “那客人说,夫人见了自会知晓她身份。” “请进来吧。” 这剑穗,是清嘉亲自打的,赠予莫雪笙所有。 今夜,莫雪笙穿了一袭黑色衣裳,若非小厮在前头提灯照着,她简直要在漆黑的夜色中隐身。 夜风习习,吹得微弱的灯光也摇曳涣散,莫雪笙的眼神却一如既往的坚毅,雪亮雪亮的,在黑夜中分外惹眼。 因身体不适,她们也有月余未见了,如今一见,清嘉觉得莫雪笙变化颇大。 才来京城时,大约是风吹日晒,莫雪笙肤色偏于一种健康的黑,在京城呆了半年,露出了肌肤中本来的白,雪肤乌发,眉目修长,虽还是一身简练的男装,有雌雄莫辨的冲击感,却少了冷硬的姿态。 清嘉牵她坐下,疑惑道:“小寒深夜到访,有何要事么?” 莫雪笙垂眸笑了下:“我来,是同你告别。” “我要回益州了。” 清嘉握紧了她的手,讶然道:“为什么?你们亲事不都说定了么?” 莫雪笙和李炎定了亲,若非大行皇帝事发突然,他们开春后便要举办婚仪,如今李炎也登基了,莫雪笙未来合该是一国之后,为何突然要离开? 清嘉眸光中都是不解。 莫雪笙碰了碰清嘉皱紧的眉,摇头一笑:“契约么,本来便是可以撕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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