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谅微怔住。 他总觉得宋星然变了。 从前,宋星然人前也是温润谦和的,但骨子疏冷惫懒,不会为旁人思虑几分,仅有的耐心都给了郡主与蔚然。 如今他对夫人的耐心用心,连情绪也常被牵着走。 这个想法只在宋谅脑中过了一瞬,他便忙着替宋星然包扎伤口。 清嘉在门外守着,脑子仍是乱的。 她见到了宋星然跌入房门那一瞬了,但他又不愿让她在旁盯着,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哪里愿意回房歇息,只巴巴地在门口盯着,希望听见几声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人声:“呀?小表弟?怎么在门边站着?” 是窦轲。 他背手走来,满脸堆着笑。 清嘉不耐地扫窦轲他一眼,又生怕他贸然闯入,会打搅宋星然疗伤,便轻声说:“表哥说有事情,叫我在门口等着,莫去干扰他。” 窦轲见她一身衣衫脏污破烂,头发也是蓬蓬散散,像是在野外打了几转似的。 也不知做了什么坏事,才叫他表哥关在外头了。 但清嘉乖乖巧巧地站着,一双手局促不安地交握于胸前,杏仁眼水水亮亮,温软可欺的模样。窦轲心中那点邪肆的念头便疯涨,一时将理智压住。 他笑得诡异粘滑,肥胖的身躯猛然迈进一步,几乎要贴在清嘉身上,清嘉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倒去,栽在地上。 窦轲见清嘉仓惶害怕的模样,越发兴奋,便也蹲了下来,抓着清嘉的手,滑腻腻地磨蹭起来:“小表弟,不若跟了我罢,本官位高权重,比你那商户表哥不知强了多少。” 清嘉方才不过被他猛烈的动作一吓,所以才落了下风,闻言狠狠翻了个白眼,一伸腿便踹在窦轲腿间,他“哎呀”一声,捂着要害在地上打转,仍不忘撂下狠话:“小贱人!你莫不是想死!” 清嘉提起衣摆,嫌弃地远离窦轲。 窦轲扶着栏杆,缓缓蠕动,艰难立稳,仍是弓着腰背,怒狠狠地指向清嘉:“你!”便是作势要来掐她脖子。 一幅誓死与她缠斗到底的模样。 但他吃了一击,本来就虚弱踉跄,便是发狠冲来,也显得虚弱,清嘉心中好笑,白眼直翻:就这鬼模鬼样,还要与宋星然比呢? 只怕宋星然知道了也要恼火。 清嘉闪身跑开,窦轲在后一个猛扑,眼见着就要扑到她身上。 就在打闹间,房门骤然破开,宋星然黑煞煞一张脸,长臂一展,便将窦轲摁在门边。 窦轲满脸横肉,皆被压在墙上,狰狞地变了形态,他口中嗷嗷叫嚷:“冉星!你好大的狗胆!竟敢!” 宋星然眸光锐利,周身似乎笼了一身阴郁煞气,冷笑一声,手下又多用了几分力,将窦轲面颊压得黑紫。 他袖袍一甩,只听见“嘣”的一声,窦轲已被掀翻在地,哎呀哎呀地叫嚷打滚。 宋星然冷然道:“捆起来,压回牢中。” 窦轲大惊失色,喘着虚弱的、粗噶的气息:“你怎么敢?” 但已被宋谅捆起手脚,口中塞了棉布,嗯嗯啊啊地说不出完整一句话。 清嘉只担心宋星然伤口……刚才还血流涔涔的,窦轲身盘肥胖,摔打他可不得费力气么? 她小跑上前,挽着他的手臂翻查,见他新换的衣裳倒还完好,双手往他衣襟去探,想扯开看看里头绷带情况如何。 宋星然失笑,牵着她的手,他眉梢向上一挑,口吻是戏谑而暧昧的:“这还是在外头呢。” 清嘉气恼,伸出粉拳想要锤他,又不敢多动,只力道轻轻地在他肩膀拍了一道,掸灰一般,无奈道:“究竟如何了嘛……就不能让我看看。” 宋星然仍是笑的,搂着她肩膀将人往房里带,将话题揭了过去:“咱们清嘉累了罢?” 见她仍皱着眉,又逗她:“瞧你一身脏兮兮的……夫君与你洗一洗可好?” 清嘉:“……” —— 宋星然将窦轲抓了起来,转头便让手下卫士将别院团团围困起来,连个蚊子都不许放出去。 他们也只是略作休整,便匆忙打道回府,离开了乌泥岭。 但窦轲被宋星然拘在私牢,此举十分激进,宋星然并非冲动之人,单单只为了她,也做不出那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壮举。 清嘉思来想去,没憋住,直言不讳地问了宋星然。 宋星然失笑,他的情绪很复杂。 有无奈。 窦轲对她那样过分,在她的认知里,这天大的委屈,也不足以叫他这个夫君,替她遮风挡雨的。 也有被她看破的窘迫。 清嘉确实聪敏,他做事喜权衡,甚少随心办事,将窦轲关起来,是为她出气,也是时机成熟使然。 他只能解释道:“圣上交代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将他抓起来,影响不大。” 清嘉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当夜,宋星然便去了何光府上。 “什么?疫病?!” 何光一口热茶喷了出来,满脸震惊。 宋星然气定神闲的:“何兄,我已叫手下的人将那别院看守起来,并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何光背着手,在厅内来回踱步:“哎呀,你不知道……” 宋星然显出疑虑的表情:“我见乌泥岭,竟处处可见西北军驻兵。” “哎!”何光重重叹气。 “故此小弟才做主,将别院锁住,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他顿了顿,将声音压低:“若疫病在军中传开,那冯家发作起来……” 何光狠狠打了个哆嗦。 宋星然喝了口茶,用那引诱的口气,低声娓娓:“但小弟却觉得,此乃上天赐予何兄的机遇。” “窦轲此人,刚愎自用,才干平平,而何兄却屈居他手下多年。” “桩桩件件,全是何兄在操持,面子里子他窦轲都挣了去,在冯家面前得了脸,对何兄的功劳却一概不知。” “如今他病了,正好是何兄大展拳脚的时候。” 何光回过头,满脸震惊地望着宋星然。 他口气稀松,却又带着魔力。 宋星然见何光表情已然松动,浅笑了声:“听说,近来咱们窦老兄差事办得不如何,二少爷对他也是颇有不满。” 他送上最后一剂迷魂散:“他若一命呜呼,这州府衙门便是何兄做主,我手上的银子,给谁不是给?再多赠兄弟两万两,也强过叫那小人得脸。” 是了。 窦轲看上冉星那小表弟,二人便生了龃龉。 所以冉星拿着投名状来寻他合作。 冉星说得极有道理。 自冯元帅被羁留在京,凉州城的事便愈发多了起来,窦轲已然捉襟见肘,二少爷对他愈发不满。 若他能巴结好冉星,将军中账目填平,他便能乘势而起,直上青云。 宋星然瞧出他已然动心,径直将五千两银票甩了出来:“这便是小弟一点诚意。” —— 宋星然归家时已近深夜。 清嘉原本睡了,但总不安稳,梦中,昨夜的情形翻来覆去地上演着,一时是宋星然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一时是地动山摇,二人双双坠崖,一时是地下幽暗,西北军伏击屠戮,十分可怖。 忽然感觉身侧凹陷,她只以为自己坠入深窟,悚然一惊,猛地坐了起来。 她呼吸都错乱,惊惶不定。 宋星然贴近来时,清嘉甚至狠狠地缩了一下,才发现身后是个宽阔温暖的胸膛,他声线温柔:“怎么了?梦魇了?” 清嘉愣愣地抱住他,面颊在他肩膀上蹭了又蹭,很是依恋:“你回来啦……” 她鼻音很重,是带着些哭腔的。 宋星然亲了亲她额头。 她似乎又想起来,宋星然受伤的事情,扯着他的衣角又问:“伤口还疼么?” 他才沐浴过,身上一阵清爽的皂角气息,寝衣也是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清嘉一扯,便能看见胸腹上缠着厚重的绷带,隐约透出浅粉色的血渍。” 清嘉张着五指,都只敢在上面轻轻地碰了碰。 她叹了口气,转身躺下。 她深觉得自己矫情。 宋星然瞧着已然生龙活虎,确无大碍,她却一股子心疼的劲儿久久下不去。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对宋星然若真伤了心,只恐日后有得伤心的。 宋星然见清嘉郁郁寡欢,也顺势躺了下去,只是双臂仍旧揽在她腰上,凑在她耳边:“明日将‘双喜班’请回来,好不好?” 清嘉阖着眼,淡淡地“嗯”了声。 她小小一团,缩在被窝里,小脸苍白,浓绀色的睫羽垂下,显出一股脆弱。 宋星然更加心疼了,将人抱得越紧,边吻她边轻声地哄:“都怪我……将清嘉吓着了是不是?” 清嘉心间狠狠一颤,下意识地抗拒宋星然的糖衣炮弹,轻轻地摇了摇头。 宋星然仍以为是昨夜的惊骇残存,着了梦魇的妻子分外需要人安抚,将她抱在怀中又是轻吻又是拍哄,好似哄孩子一般,后来竟发展成二人蒙在被窝中接吻。 清嘉眼角发红,声调都变了,强撑着理智去推他:“你的伤……” 借着幽暗的夜色,宋星然的眼眸黑的像起了火。 他低声地笑,暗哑的声音透着玩世不恭的坏:“劳夫人多辛苦。” —— 次日,宋星然真将“双喜班”请回了家。 不日便要回京,这次见面或成永别,清嘉便没再掩饰,穿着常服露面。 王子尘才讶然发现,昔日英俊的小郎君竟是女娇娥,更已嫁作他人妇。 清嘉歉疚笑笑:“原本没有欺瞒之心,但初次见你时,为了出行方便,作了男装打扮,此后几次,也不晓得如何开口,便将错就错了。” 王子尘眉头微皱,眼神却温润,时不时扫她一眼,似在深思。 清嘉与王子尘不过萍水相逢,但几次相处,却真的觉得他温润可亲,如今要走,也真心同他道别:“王兄,我不日便要回京了。” 他露出愕然的神色,喃喃道:“这样快……” “什么?” 她觉得王子尘今日有些奇怪。 他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苦涩:“我是江湖儿女,分别总是难免的,不过我与……”他顿了顿,还是沿用往常的称呼:“孟兄,分外投契,听闻你要离开,有些难过罢了。” 清嘉笑,有意冲淡二人的别绪,俏皮建议道:“其实,王兄带着‘双喜班’天南地北地走,可有想过去京城?” 她越想,倒觉得此举可行,以王子尘的功力水平,能将戏文演绎得如同山水画一般,又起伏跌宕,分外精彩,想来会受京城百姓喜欢。 王子尘仍挂着笑意,眸光却飘远:“或许吧。” 人各有志,清嘉也不过建议罢了,但就在二人打算告别时,王子尘眸光动了动,突然道:“孟兄,我从来见你,便觉得分外亲切,你可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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