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却兴奋,毫无睡意,便悄悄掀了被子,猫着腰出了房门。 宋星然醒来时,身边是空落落的,房间亦很陌生,略有些老旧,却氤氲着暖融融的花香,窗角落摆着蔷薇架子,团团簇簇,粉粉白白,如烟似霞。 身上盖着一床轻薄的被子,是绢丝布料,滑滑软软,绣着一支玉兰。 他扶着酸胀的额角坐起,才后知后觉,他们回了扬州,这是清嘉昔年的闺房。 清嘉人呢? 他睡梦才醒,孤零零一个人,也不知哪来的愁思——她真是好狠的心,就扔下他一个人。 宋星然发怔片刻,起身去捉人。 清嘉就在院子里。 黄昏时分,日光也变得柔和,只有薄薄一层暖光,打在浓绿艳紫的紫藤架子上,再落在清嘉的面颊上,明珠生晕的柔光。 她穿着清素的银纱衫,不曾挽起发髻,披散着一头秀发,就像闺中未嫁少女一般。 此刻她手上缠着五彩的丝线,像是在打络子,钟嬷嬷身前架着绣棚,祖孙二人在搭手做针线活。 钟嬷嬷微笑着:“这些航绸最轻软,适合做孩子的衣衫,我攒了许久,就等着与你孩儿做几件小肚兜。” 清嘉啧声撒娇:“嬷嬷!” 宋星然心也晃了晃,烦躁的情绪倏然变得轻畅。 他陷入沉思,是了,他与清嘉成亲足有大半年,也该有个孩子了,雪团子一般,挥着藕节似地小手,咿咿呀呀地叫他爹爹。 清嘉将手中丝线放下,将掌心抵在平坦的小腹上,表情很柔和,略有几分惆怅:“我也想呐,再没有谁比我更盼望了,但老天爷大约是不想将所有好处都给了我,还想叫我再等等。” 清嘉也郁闷。 他们成婚有大半年了,且一路南下,亲热的时候也不少,但就是怀不上,她都想旁敲侧击寻个大夫来瞧瞧了。 钟嬷嬷顿了顿,她将手中阵线放下,略带忧心的表情:“这,听说,怀不上,或许是那男子的缘故。” 清嘉一愣,回过神来时,低声地笑,面颊都飞红。 不怪钟嬷嬷。 在嬷嬷的认知里,清许娘胎中带着弱症,从来羸弱,她一直还算康健,应该是生养的年纪,且她老人家方才知道宋星然年岁上比自己大了不少,故而做此发言。 宋星然脸都黑了,但凡是个正常男人,也听不得这种话。 他眸光锁着花树下一脸娇俏的妻子,神情变了又变。 清嘉还在与钟嬷嬷闲聊,偶然抬起眼眸,才发现站在廊下的宋星然,他站在阴翳角落,头发蓬松,脸上表情很淡,有些朦朦胧胧的。 大约是才睡醒,还迷糊着的缘故。 清嘉将手上活计扔下,迈着小碎步去牵他,裙摆散开摇晃,在空中划出一道柔美的浪。 她笑容极甜的,抬手将他鬓边碎发拂至耳后:“睡醒啦?” 宋星然石头做的心也要被她暖化,表情仍愣的,眼睁睁见着自己被他扯到钟嬷嬷跟前。 嬷嬷看他的眼神很慈和,又带着小心:“姑爷睡得还好么?可有哪里不适的?家宅简陋,只怕委屈了您。” 宋星然摇头,将周身少爷纨绔的气息收敛了,笑得灿烂:“极好的,嬷嬷多虑了。” 他一幅清润公子的模样,笑得人畜无害,是极能哄人的,嬷嬷听得满脸是笑。 清嘉对宋星然的表现很满意,双手缠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时,眸中俱是细碎的光点:“我带你出去逛逛,顺带在外头吃些东西。” 宋星然思绪还停留在她们的交谈中,有一瞬未接上她的话。 清嘉便推了推他的胸膛:“你说话呀!” 也许是回了扬州,她音节吐字都带着温软的腔调,口气含娇带嗔。 宋星然心中还有些气闷,也被她一双清凌凌的杏眼瞪得散了七七八八,只是出了无端的胜负欲,恨不得现今便将人往床榻上带,好证清白。 但清嘉显然没有这副心情,她开开心心地牵了宋星然的手,连车马都没叫,便出了家门。 甜水巷子拢共住了六户人家,清嘉一出门,便撞上了斜对角钱府的夫人,孙老爷是秀才,大儿子早年间中了举,外调去了山南道做官,夫妇二人与幼子幼女留在老家。 宋星然早晨搬东西的动静很大,街坊四邻都传开了。 钱夫人才下轿子,撞见小夫妻挽着手走了出来,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 她不住打量宋星然。 眼眸狭长,眼角有个饱满上钩的弧度,是双眼带桃花的含情目,眉峰、鼻骨、唇角却又都是清肃的,一股矜贵风流之气。 直裰长袍,银丝的压纹在日头下闪着光泽。 忍不住酸溜溜地想:从前见她便是不安于室的,这小蹄子倒是嫁了个金龟婿。 也没忍住开了腔:“清嘉呐,这便是你京城带回来的夫婿么?也不同婶子介绍一下。” 虽则钱夫人昔年没少戳她们一家的脊梁骨,但清嘉今天心情还可,大大方方地挽着宋星然介绍:“婶子,这是我夫君,姓宋。” 钱夫人又喋喋追问,宋星然年岁几何,是否有官职爵位在身,又问孟氏,再问清许课业,简直比官府盘问还要尽职。 宋星然是什么人,一听也知道她话里话外的鄙夷,冷着脸漠然地旁观,清嘉温温柔柔地打着太极,半晌,才脱开身来。 宋星然蹙眉点评:“真是个长舌妇。” 但从这点片段,他也察觉清嘉从前日子不大好,有些心疼,大拇指在她纤细的腕骨轻蹭。 清嘉却笑得豁达:“不妨事的。” 二人顺着碧带河一路走,听得游人过客喧闹嚷嚷,见夕照在水面镀了一层金光,宋星然的脸色却还是肃然,像是秋风席卷过的带河。 清嘉的肩被他搂着,带在怀中,姿态有些怪异地走,他淡声道:“与我说说你从前罢。” 清嘉脚步顿了顿。 从前未嫁给宋星然时,为了在他面前博可怜,也只言片语地地吐露过自己的不易。 那时她知道,怜悯足可以引起男子对女子的关注与疼惜。 但如今二人成了婚,宋星然满脸心疼地追问,她早早编好、添油加醋过的心酸过往,却又说不出来。 她想,大约如今身份不同了,只想做个稳重的夫人。 但宋星然都直言不讳地问了,清嘉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她目光望向碧带河上缓缓滑过的船只,眼神有些渺远,似陷入沉思:“寡妇门前是非多,祝满虽还活着,但百八十年的不露面,我娘的日子也没比寡妇好倒哪儿去。” “她病西施似的,年青时很是招人稀罕,也有不少男人爱献殷勤,娘亲虽贞烈得很,但街坊四邻,有那爱传八卦是非的,好似钱夫人那类,只将我娘说得十分不堪。” 她幼时也没少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野种,也养成一副外柔内刚的性子,所以才偶然帮了林彦安,又收了一枚小弟,但林彦安他娘却十分憎恶于她。 大约是林老爷昔年,曾对孟氏还算和善罢。 清嘉敲了敲脑门,轻声笑:“是了,钱夫人那秀才丈夫,昔年便自告奋勇,带着清许上了一阵子课,钱夫人来我家可劲儿闹过,说我娘是勾魂摄魄的狐狸精云云,我娘气得又犯了病,家中又没了钱抓药,还是我腆着面皮去舅舅家,求了几两银子,才将这坎过去了。” 她轻轻摇头,笑容都有些发苦:“罢了,不提这些。” 宋星然皱了皱眉,深深地望着她,微垂的桃花眼中全是心疼。 二人闲话间,已行至林彦安家的酒楼,气派高耸的一幢建筑,檐角斜斜飞起,二楼牌匾上,鎏金大字:浮香楼。 宋星然想,那傻子家资颇丰。 心头悬着的半瓶陈醋又叮叮咚咚地晃荡起来。 清嘉扯着宋星然上了二楼,座位临着碧带河,能看见西坠的日头挂在河腰中央,将天与水都照得霞光缤纷。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菜牌,狮子头、水晶鸡、蟹粉包都被他无情地滑了过去,他心中想着清嘉的话,没忍住问:“我听闻,你外祖家是江南道颇有名气的富商,为何你们过得这般艰难?” 难怪他神色郁郁,原来听故事上头了。 清嘉按住宋星然的手,点了一道响油鳝丝、蟹粉豆腐,先将小二打发下去,才叹着气解释:“我娘怀着清许时,被孟氏寻人打了上门,又使了手段,叫我外祖做生意也不得安生,填了不少钱出去,元气大伤。” “他老人家也是个硬气的,便勒令我娘与祝满和离。” “但我娘那会,对祝满还是死心塌地,更不惜与娘家断了联系,生生将我外公气得犯了病,很快便去了。” “后来几年,都没再联系的,是我舅舅心软,偶然也会接济我们。” 她经历实在坎坷,听得宋星然心疼不已,搂紧了她的腰,低声道:“难为你出落得知书达理。” 她满身功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京城中的闺秀也都比不上他的清嘉。 “哎呀!”二人抱得太紧,光天化日下显得不大斯文,清嘉有些害羞地推开了他,粉面上是活色生香的红。 她解释:“我舅舅家的表哥,因要考学,所以舅舅斥巨资,请了许多能人大儒坐镇家中,我死皮赖脸地要旁听,舅舅也不曾推拒,所以我才学得些皮毛。” 表哥? 宋星然脑中过了一道,好似在他送赐婚圣旨去祝家那日,他躲在清嘉床榻上,听见他们姐弟私话中,便有这个孟表哥。 当时他都未放在心上,如今回忆起来,却是警铃大作。 宋星然捏着清嘉手腕,深觉自己骨节都泛着酸楚,忽闻耳边传来一道男声,语带惊喜的:“清嘉!” 他抬头去看,又是一张陌生面孔。 这又是谁?他想。 清嘉站了起来,睁圆了眼,提着裙摆迎了上去,站在他面前,低声喊了句:表哥。 孟君皓长她三岁,她还小时,孟氏与娘家情分仍浓,常领着她回门,故此她与孟君皓的感情是打小养成的,分外亲厚。 再往后,平添了许多事端,孟君皓也处处帮着她,如今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也多得孟君皓救命的恩情。 故此再见他时,一时双眼都发涩。 宋星然见她眼角氤氲了一圈清浅的胭脂色,泪痣将坠未坠,扯着一男子的衣袖,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 表哥?他心中苦笑,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宋星然仔细去打量孟君皓,一颗心好似浸在陈醋中,酸溜溜地想:这位表哥不过生得还算周正,与自己比却差得远。 若叫清嘉知晓他这攀比之心,恐会将大牙都笑掉了。 其实,孟君皓生得剑眉星目,很有一股凛然正气,但与宋星然般生得风神俊朗,翻个白眼都别有韵致的美男子相比,那确实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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