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突有手下在门外禀告道:“司公,苏州萧使相遣人来见。” “快传!不,等等,我亲自请他到正堂奉茶!”雷敬脸色煞白,整了整衣摆,迅速地走进皇城司正堂,只见那使者已经在堂内等候了一阵儿了。 雷敬心中惴惴,对使者笑得一脸慈祥:“有失远迎,不知使相有何事要吩咐雷某啊?” 那使者面无表情地说:“使相说,您在江南的事,他都知道了。这件礼物,是使相亲手所选,要小的送给司公您亲启。” 雷敬面色一白,扶住了椅臂才将将站稳。“要、要我亲启?”雷敬浑身发冷,他知道,萧钦言逼死郑青田时也送上了这么一个匣子,若他猜得没错,里面应该是白绫、匕首和毒药。雷敬大惧,但也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伸出颤抖的手去,不料盒子打开后,里面并无匕首毒药,只有三颗硕大的明珠。 “匣里还有使相的亲笔信,也请司公一观。”说完,那使者便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雷敬惊疑交加地展开信纸,信上只有寥寥几句:江南之事,萧某已闻。小人作祟,与公无干。千帆庇托公之门下,乃吾之幸也。草草薄礼,聊慰君怀。萧钦言。 雷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回看了好几次,然后狂喜大笑。雷敬的笑声宛若疯癫,在地牢里受审犯人的惨叫声的应和下,一起穿透了皇城司的上空。
第八章 不由己 墓园之内,顾千帆跟在萧钦言身后,朝一座写有“故光禄卿萧颢之墓”字样的气派墓碑磕头。 萧钦言用清水洗着墓碑,神情中竟有了几分沧桑之感:“父亲,儿子带千帆来看您了!您在世之时,总是念叨着我什么时候成亲,如今看见长孙,该宽心了吧?您看看他,多一表人才,和我年轻的时候多像啊。”言罢,他将木勺递给顾千帆:“江南有祭扫洗碑的旧俗,你也为祖父尽尽孝心吧。” 顾千帆没有接那个木勺,淡淡地说:“在朝廷籍册里,我的祖父是礼部侍郎顾审言。” 萧钦言知道儿子的脾气,只能叹了口气:“好,好。我不勉强你,那你总可以陪我去萧家的祖宅看看吧,别说你身上没流着萧家的血。” 顾千帆默不作声地跟上了他,萧钦言指着湖边的点点帆影道:“知道你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当初你娘与我同游太湖,看到这样的景色,就说了句过尽千帆皆不是……” 见顾千帆一直沉默,萧钦言道:“怎么?还在担心皇城司的事?我已经派人去见了雷敬,先兵后礼了一回,以后那老货只会对你客客气气的,你以后也不要记恨他下令格杀你的旧事了。” 顾千帆眼神一冷,萧钦言这是要他放过一手酿成杨府惨剧的罪魁祸首雷敬。 萧钦言猜出顾千帆心中不快活,他向顾千帆解释道:“你手中并没有他收受郑青田贿赂的证据。既然不能一杀必死,不如就先留为己用,日后再慢慢寻他的错处不迟。恩威并施,才是为官之道。这样做,我也是为了你好。” 若是旁人,恐怕就真信了萧钦言的话,可顾千帆毕竟跟萧钦言血脉相连,当然知道他本性如何。 顾千帆不带感情地拆穿道:“只怕不单是为了我好吧?你虽然马上就要回京任相,但你毕竟已经离开东京三年,所以也会担心官家对你的信任是否还一如之前。放过雷敬,你就多了一个皇城司的助力,可谓一箭双雕。” 萧钦言毫无愧色地笑了笑,反而显得有些自豪:“不愧是我的儿子,就是聪明。怎么,觉得被我利用了?愤怒,委屈?你以为我当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吗?我当年也曾自负才华当世无双,可就因为出身南方,就被柯政那老儿一句‘南人不可信’,足足就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被压了三年!你以为我喜欢以鬼神之道媚上?我不过是想明白了,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官家的宠幸,那我满腹的谋略都无处可使,只能这在官场的倾轧中浪费半生。” 说到这里,萧钦言的眼神缓和下来,有些心疼地看着顾千帆尚未愈合的伤口:“你在皇城司出生入死好几年,为什么转头就被雷敬卖了?因为你只是个小小的指挥,如果你是我萧钦言的儿子,如果你做到了翰林学士,他怎么敢对你下手?” 顾千帆固执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千帆,爹不是要强求你听我的安排,但至少你要理解爹当年的不得已。不过你我父子的处境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奸相的名声固然不雅,皇城司朝廷鹰犬的名声就好听了吗?”萧钦言试图让顾千帆接受他的好意,只要顾千帆点头,他完全能让顾千帆从此仕途顺畅,接下自己的衣钵。 “我不在乎身外之名。”与其说顾千帆不在乎,不如说他必须不在乎。 “难道我不是吗?自我入中枢掌管财事,国库哪年不是年增一成?”萧钦言拍了拍顾千帆的肩头,“我年少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听不进父亲的话,可等到我也做了父亲,才明白他当年的心境……” 顾千帆侧身避开萧钦言的手,既然他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离去,那现在他也不需要萧钦言的示好。 萧钦言见顾千帆固执己见,终于面露不快:“千帆,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能不能跟爹交回心,告诉我,你这些年一直执意待在皇城司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好几次想把你调出那个危险的地方,你都不愿意。可你是正牌进士出身,为什么要和一群阉党武夫为伍?看看你这一身伤,到底是为什么啊?”顾千帆看着他,心中突然一空:“原来你一直都不明白。”原来,顾千帆的娘亲因背着和离的污点,一直不能入顾氏祖坟,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做到五品,为的就是要帮娘亲落叶归根。而萧钦言并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毫不在意。 萧钦言愕然,明显不知道顾千帆在说什么。 顾千帆自嘲一笑,情不自禁摸向襟下,突觉得胸前少了些什么,他眉头一皱,再一探,果然不见了那支红珊瑚钗子。既然萧钦言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也没必要再说下去:“算了,我掉了件很重要的东西,得马上去找,失陪。”说罢便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看着顾千帆远去的背影,萧钦言重重地叹了口气。 顾千帆一路搜寻,终于在路边的草从中看到了那只灰色的锦囊,他连忙拾了起来,看到那支血珊瑚钗子还在,顾千帆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隐约听到有人骂了句“杀千刀的萧钦言!”。 顾千帆扭头看去,只见几个人正聚集在他祖父的坟边扔东西,其中还有一位是读书人打扮,而祖父的石碑上已满是菜叶污物。 那名书生边扔鸡蛋,边破口大骂:“萧家从头到脚,恶贯满盈!我恩师王狄,就是受那奸相萧钦言所逼,才愤然投江!子债父偿,萧老儿,我愿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没错,养出萧老鬼这种大奸臣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让开,我来给他好好洗洗!”一名妇人拿起一桶泔水泼了过去,旁边的人纷纷掩鼻。妇人哭道:“官人,你因为萧老鬼强征民夫修玉清宫,被垮下来的石头砸死在河滩,我没本事替你报仇,只能这么替你出口气了!” 不远处,草丛中的顾千帆听得微微发抖,他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时,管家们带着一帮仆人赶来:“抓住他们!” 在场众人顿时一哄而散、仓皇奔逃,最后只有那跑不快的妇人被抓。 那妇人被抓了依然挣扎着吐着唾沫:“萧老鬼不得好死,萧家遗臭千年!有本事你们就杀了我!” “打烂她的嘴!”管家怒极,那张在人前向来低眉顺目的脸瞬时变得狰狞。 “住手!放她走。”顾千帆疾步现身,一剑拦住了萧家仆人的棍棒。 “顾指挥?”管家没想到顾千帆会在这里。 顾千帆双拳紧握,厉声喝道:“我说放她走!” 管家一惊,犹豫之后,只得挥手放人。那妇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顾千帆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平缓地问:“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管家看出顾千帆其实心中终究是还有萧家,低声道:“也不多,也就是每年清明、中元前后。” 顾千帆眸色深沉,半晌方说道:“打水来。” 管家命人给顾千帆送来清水,随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给顾千帆留下足够的空间。 顾千帆细心地为祖父的墓碑清洗,一丝一寸,皆不放过。待祖父的墓碑重新变得整洁如新,他才轻声说道:“对不起,可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做您的孙子、这就是我一定要待在皇城司的原因。我是顾家养大的,我不能再让顾家百年清名再度蒙羞了,我想让我娘能有个正经风光的墓葬,我想回报舅舅对我的恩情……爷爷,原谅我,我只想做个好人!” 远处,管家听到顾千帆的话,终于明白了顾千帆的心结所在,不由得为这对父子暗自叹息。 客栈甲房里,一滴清泪从赵盼儿脸颊上滑了下来。床边的宋引章正困得打盹,突然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轻轻地用手绢替她抹去,昨晚赵盼儿的病情最是凶险,她和孙三娘轮流值守,一直保证赵盼儿身边有人照顾。 这时,孙三娘端着药碗走了进来:“怎么样了?” 宋引章早就等着孙三娘问,一下精神起来,颇有点邀功的意味:“昨晚上我替她换了两次内衫,烧都退了。” “真的?”孙三娘一探赵盼儿的额头,也松了口气,“那这病就见好了。” 想到害赵盼儿生病的罪魁祸首,宋引章咬牙骂道:“欧阳旭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我这就去高家,把这件事捅出来!” 孙三娘连忙按住宋引章:“你就别添乱了,听说这门婚事是宫里头娘娘撮合的,你去一闹倒是痛快,可得罪了官家,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你看盼儿回来的时候,不也没哭没闹,强撑着跟我们说没事吗?她就是怕我们担心。” 宋引章瞬间就被“娘娘”“官家”这些字眼给镇住了,但仍然有些不甘心:“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认了?” 孙三娘叹息一声,劝道:“一切都等盼儿好起来再说吧。你也熬了一夜了,赶紧回房去好好睡一觉,白天有我呢。”宋引章点点头,起身离去。走进房间,她疲劳地打了一个哈欠,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拿起琵琶弹了起来。曲声幽怨、如泣如诉,弹着弹着,她想起她们这些女子的命运,眼圈也渐渐变得通红。 这哀婉的曲声也勾起了孙三娘的伤心事,她孤身一人来到东京,也不知道以后要靠什么过活,想起傅子方,她抹着眼泪,长叹一声。这时,孙三娘突然听到床上有响动。 赵盼儿此前一直在被困在无尽的噩梦中,梦中欧阳旭先对她百般温存,可转头又牵着一位貌美的富家娘子的手拜堂成亲,直到宋引章的琵琶声响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尚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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