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太久,醒来时,流萤正安安静静坐在脚踏上拿着绣绷子埋头绣花。 流萤绣花期间时不时会抬眼去看一看床榻上的虞瑶,留心着虞瑶的情况。因着这份细心,不待虞瑶出声,她很快发现虞瑶醒来,脸上也立刻浮现笑意:“娘娘睡醒了,方才不曾用膳,现下想是饿得厉害,小厨房的灶上温着粥,奴婢去端来。”一面说一面搁下绣绷子,又一溜烟出去。 虞瑶来不及开口。 但确实觉出腹中饥饿便未出声把流萤喊住,由着她去。 流萤去得快,回来同样快。 食盒搁在小几上,麻利将热粥端出来,流萤取过瓷勺笑吟吟喂虞瑶吃粥。 “瑞王妃昨天夜里一直守着娘娘未曾合眼。” “娘娘方才睡着的时候,瑞王爷来带瑞王妃先回府去休息,因娘娘正睡着便未特地吵醒娘娘。” 流萤喂虞瑶喝粥,絮絮叨叨:“陛下正与几位大人商议事情故而不在。” 顿一顿,她压低声音告诉虞瑶,“娘娘是在宣执殿。” 宣执殿是楚景玄这位皇帝陛下平常起居之所。 批阅奏折、会见大臣大多也在此处。 又睡醒一觉的虞瑶比之初初醒来时头脑清醒不少,凡事能深想两分。 从流萤口中真正确认自己如今是在宣执殿,她也意识到在她昏睡期间定然发生过许多事情。 “我昏睡多久?” 配合又咽下一瓷勺的素粥,虞瑶低声问。 流萤轻叹道:“娘娘昏睡至今其实已有大半个月了。” 见虞瑶面上讶然,她又低声说,“娘娘此番不但中箭受伤,且身中剧毒,险些便……” 一时回想起此前虞瑶气息微弱、昏迷呕血,情况凶险,她眼眶微红。 流萤泣声:“娘娘没事当真是太好了。” 听闻自己昏睡大半个月,本以为大约三五日的虞瑶很难不惊讶。 更不提中箭受伤之外竟又中毒。 虞瑶此时才算真正晓得她经历过一场怎样的劫后余生。 既庆幸,又后怕。 “奴婢前些日子真心吓坏了,瑞王妃也为娘娘流得不知多少眼泪。” “只好在陛下也极在乎娘娘。” 流萤擦一擦眼角的泪,继续舀一勺素粥递到虞瑶唇边,重又露出笑脸:“娘娘受伤中毒,昏迷不醒,御医得陛下命令,日夜不休寻得解毒之法,但仍缺少新鲜蝮蛇蛇胆这一味药才能为娘娘解毒,偏偏这蝮蛇须得黔中才寻得见。” “陛下便命人快马加鞭赶去黔州。” “据说那蝮蛇剧毒无比,生在密林深处,捕捉之时凶险异常,活捉后又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回头看一看,确定身后无人,流萤小声说:“陛下其实是在乎娘娘的。” “这些日子陛下也时常亲自照顾娘娘。” “陛下照顾娘娘的时候格外细心体贴,不但亲自给娘娘喂药喂水喂粥,连净面、净手、换药之类的事也不假手于人。奴婢虽说被陛下恩准留在宣执殿照顾娘娘,但唯有陛下不在,才轮得到奴婢来照顾。往日里……娘娘,奴婢想着,陛下往后,应该不会再待娘娘那样了……” 流萤晓得这些话多少逾矩。 只她念着往后自家娘娘仍要在这宫里把日子过下去,难免盼望虞瑶和楚景玄关系和睦。 虞瑶也知流萤不会故意拿假话骗她。 何况,碧珠同样对她说过一句“陛下这些日子很担心你”。 想来是她昏睡期间,楚景玄的言行令她们得到这些结论、做出这些判断。 亲自照顾她么…… 虞瑶便记起醒来后楚景玄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过去的事不追究。 要和她有将来,有以后,要过一辈子,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 楚景玄说应允她想要的保虞家荣华富贵。 问她可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虞瑶明白过来当时听楚景玄说着这些话时,为何会觉得他陌生。尤其回想楚景玄那样无波无澜的语气,似平静,字里行间却流露威压与不容置喙。她能在那些话里感受到他身为上位者、身为帝王的压迫,是根本由不得她不答应。 从前的楚景玄自然不是像今日这个样子。 尽管他们关系向来不甚和睦,可放在往日里,一个不悦,他会恼怒,会对她阴阳怪气,却不会让她如此不安。 楚景玄说…… 他说早知道她不想嫁给他不想做他的皇后,他说是亲耳听见的。 那些话,她曾经对碧珠说过,是在那道懿旨下来后不久,因心中慌乱害怕,忍不住与碧珠倾诉。 楚景玄听见了,意味着他那时恰巧去过虞家。 去虞家做什么?去寻她吗? 可他隐瞒这件事,连带听见她对碧珠说过那些话一并隐瞒直至今日。 虞瑶记得当初楚景玄对她说过:“虞瑶,你以为朕当真想要你做朕的皇后吗?”言犹在耳,也是自此之后,她一直认为,楚景玄厌她恶她不喜她,因她是虞家人,因她的姑母是虞太后,原来不是。 往昔旧事与今时今日之事交织缠绕。 如是种种,使得虞瑶内心生出某一种与楚景玄有关的猜测。 或许在最初的最初—— 他们,她和楚景玄,是互生情愫、互相倾心于彼此的。 “娘娘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搁下粥碗,一转头见两行泪划过虞瑶面庞,流萤慌忙道,“可是伤口疼?奴婢马上去喊御医!” 流萤一个激灵要起身,却被拽住衣袖。 她动作顿住,回头见虞瑶冲她摇头,便半是跪在床榻旁,攥着帕子心疼地为虞瑶擦去眼泪。 “现下毒已经解了,没事的,娘娘不哭呀。”以为虞瑶流泪与受伤中毒有关,流萤连声哄她,“再过些时日,娘娘恢复得好便能下床走动,以后定会痊愈的。” 虞瑶只点头,努力收住泪。 却不待将不停涌上来的眼泪彻底压下去,已先听得殿外一阵哭闹的动静。 外面闹的动静越来越大,不见收敛。 流萤紧拧着眉,站起身道:“娘娘,奴婢出去看看。” 虞瑶隐约辨认出殿外哭闹的声音像来自淑妃赵晴柔,心下记起虞三爷,继而想起楚景玄,愣忡过半晌,悚然一惊。她已对楚景玄开口提过虞三爷的事,而楚景玄似确实应允过她……莫不是…… 流萤折回侧间后,虞瑶的猜测得到印证。 虞三爷已平安无恙回到虞家,而虞家因她这位皇后护驾有功沾光得到恩赏。 淑妃正是为此事不平。 那些全无预兆窥知她与楚景玄怨怼至今真相而生的伤感,在这一刻,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胆颤与惊惧。 虞瑶来不及深想心底涌现的这些情绪,楚景玄从外面大步进来。 流萤与他行过礼便退下去。 楚景玄见虞瑶醒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向他,心情不错。 他在床沿坐下温声问:“是不是吵醒你了?” 虞瑶只是看着他,目光划过眼前之人的一张英俊面庞,分明眉眼熟悉,却又面目模糊。 她其实,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外面怎么了?” 哪怕从流萤口中已知晓大概怎么回事,虞瑶依然问楚景玄一句。 楚景玄道:“是淑妃。” “朕进来之前已命她先回明心殿,不会再吵你休息。” “你的小叔叔现下回府了,你护驾有功,虞家也得到恩赏。”楚景玄自顾自说着,握住虞瑶搭在锦被上的手,与她十指相交,“瑶瑶,朕答应你的已经做到。” 楚景玄的掌心一贯温热,虞瑶的手掌却很凉。 半日时间不到,虞三爷被从狱中释放,虞家得到恩赏,如此不遮掩的偏袒,淑妃怎么可能不闹? 但最要紧的并非这些,而是楚景玄。 虞瑶见到他、听他轻描淡写告诉她这些事,便又晓得自己前一刻为何会感到胆颤惊惧。 她窥见楚景玄因与她之间这份感情而生的执念与疯狂。 同样一件事,往日的楚景玄绝不会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随便放过她小叔叔。 如今的他却这样做了。 明知道不对、不应该却依旧这样做了…… 是因为她开过口。 他竟然在用这种方式取悦于她! “陛下!”虞瑶心弦颤动,猝然出声。 对上楚景玄沉沉眸光,她声音变得有几分艰涩,慢慢同他说,“臣妾……想见妹妹一面。” 楚景玄视线不轻不重落在虞瑶反握住他手掌的细白手指上。 他微微一笑:“你尚虚弱,不宜见太多人。” 虞瑶看着眼前的楚景玄,又记起她入宫以后他们曾有过一段融洽的日子。全是假装吗?若非假装,他那时候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待她冷漠、对她说出那样的话? 还有不久之前霍雪桐被打入冷宫。 以此前霍雪桐的说辞,与她有关系,那天夜里在庭兰轩究竟发生过什么? 脑中竭力揣测楚景玄的心思,虞瑶依然艰涩道:“妹妹知臣妾受伤,见不到臣妾,定会担心。” 楚景玄听言,意味不明笑叹一声。 “瑶瑶这么快便想通了?” 他松开虞瑶的手,轻抬她下巴直视她的双眸,笑道,“朕心甚慰。” 虞瑶微愣,慢一拍才反应过来楚景玄何意,表情一滞。 “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为此付出另外一些。” 这是楚景玄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在此刻的楚景玄眼中,她想要见妹妹,等同于正在对他提要求。 而她想得到见妹妹一面的机会,须得去付出他想要的。 虞瑶嘴唇轻颤,不觉毛骨悚然。 这般行径,同虞家待她同姑母待她有何区别?不过都是想尽办法从她身上索取他们的所求。 还有机会挽回吗? 倘若她向他解释这些年他们之间累积的诸多误会,会有用处吗? “陛下,臣妾……”虞瑶慌乱中忍着疼痛艰难抬起手臂,手掌攀上楚景玄的手腕,而楚景玄也配合松开对她下巴的桎梏,不紧不慢握住她的手掌。他用温和的语调说:“瑶瑶也还不能乱动。” 虞瑶眼底积聚起泪,咬了下唇,忍住哭意告诉他:“臣妾当年,不是不愿嫁给陛下。” 楚景玄只笑:“是吗?瑶瑶果真聪慧,知道朕爱听什么。” 那笑意未达眼底。 而这样一句话落在虞瑶耳中,如一道惊雷劈下来,粉碎她不切实际的妄图与他解开误会的幻想。 她的所有解释,他已然不会信了。 即便告诉他当初她心悦于他,他如今也必是不会信了。 在他眼里她又是什么样子? 大约是,一个为着荣华富贵事事可出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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