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太闷,苏月霜找何皎皎作伴。 何皎皎不太愿意,“月霜姐姐,我要和她们学织布呢。” 苏月霜问:“你跟我学不是一样的?” 何皎皎实在难以相信,“啊?” “你少看不起人,给我坐好了。” 苏月霜把她纺车搭好,摁她坐下,何皎皎半信半疑,跟着她分丝搭线,一天过去,居然也有模有样。 不过苏月霜的纺车“哐呲哐呲”,一上午出了足一尺的绸布。 何皎皎专心致志,连夸苏月霜几句都忘了,小纺车“吱呀吱呀”,只出了四指宽的。 不过何皎皎心满意足,下午便开始偷懒,让雪蕊把绒绒抱了过来。绒绒长到有她小臂长了,被她惯得娇纵,胆大包天去扑苏月霜的线头。 她和猫一起被苏月霜训了一顿,撵到阁子外的回廊上罚坐。 天幕逐渐朦胧烟青,远方山林似笼在薄雾中,何皎皎抱着绒绒,心境怡然。 她靠着门轻声问,“月霜姐姐,你织的布要做什么啊?” “给我爹和娘做几件里衣,给我爹再逢个斗篷、一双靴子,还有给姑母……” 零零碎碎的,再做些荷包手帕香囊,自然…什么都还得加上表哥的一份儿。 苏月霜飞快穿着梭子,反问道:“你呢。” 何皎皎掰着手指头认真算起来,“我要给老祖宗皇后娘娘……” “省省吧你。” 苏月霜打断她,毫不留情嘲笑道:“就你这点儿布,能缝个鞋垫子出来么?” “还有六天呢。” 何皎皎不生气,盯着苏月霜的纺车,滴溜溜转了眼珠子,候着脸皮凑过去要使那招“我和月霜姐姐一起”。 岂料这回苏月霜铁石心肠,只有一句“你想得美”给何皎皎。 酉时一刻,她们乘着车辇回京,天色昏沉,密密麻麻下起如丝细雨,雾渐深。 有些人图新鲜,要宿在庄子里,回去的车辇少了,队伍稀稀拉拉。 驶进城门口过卡时,何皎皎的车辇却被人拦停了。 “照例盘查。” 少年声嗓低哑。 候在车前室的雪蕊掀了点儿帘子,无奈一笑,“是十三爷。”
第43章 剪不断 ◎她不至于拎不清。◎ * 雨雾湿润, 车厢里掌了灯,随长靴踏地声靠拢,晕黄淡光照人影欣长, 嶙峋地映在雕花窗棂上。 何皎皎巍然不动,看凌昭到底要搞什么鬼。 “喵呜~” 绒绒这时叫了一声,钻到何皎皎怀里翻肚皮。 她低头挠了挠了猫脑袋,再抬头, 灯火漏出窗外。素青窗帘子被一截漆黑鎏金的剑鞘缓缓撩开,露出凌昭半张脸来。 少年额边挑落三两缕碎发,眉眼锋锐, 有些肆意地打量着她。 “你干嘛。”何皎皎抱着猫瞪回去, 凶他。 凌昭身后雨雾朦胧,城楼砖墙青碧, 他眸中泛起丁点儿笑意,声音拖长了唤她:“郡主娘娘……” 他剑别回腰上,俯身撑住窗沿, 少年人宽阔肩身几乎堵住了整张窗口, 迎着光, 黑眸中便愈发明亮。 “郡主娘娘,跟你讨碗水喝。” 偏笑得像个无赖。 苏月霜给何皎皎的消息不假。 大年初一一过,凌昭被踢出去监工盖房子了, 建成帝在玄武大道给他指了九十多亩地。旧房子要拆,新房子如何盖, 全让他自己和工部的人去折腾。 羽林卫的差照旧当着, 凌昭如今还成了个大忙人, 好几天见不着个人影。 “雪蕊, 把……给他倒杯茶。” 被凌昭堵在城门口, 何皎皎不想理他的,瞥到少年薄唇竟起了皲裂,硬生生改了口。 可等雪蕊端茶过去,他却不接,仍是目光灼灼盯着何皎皎,吊儿郎当一抹笑:“你这么打发爷?” “凌昭,归队。” 后边冷不丁一声,凌昭忽然一趔趄,歪了肩膀。 他身后路过一位黑甲的年轻男人,似乎踹了凌昭一脚,便走开了。 何皎皎看得蹙了眉,朝窗外张望过去,“他谁啊?” “萧木头。” 凌昭反应倒出乎何皎皎意料,他弯腰拍掉衣摆上的灰,没有跟人争执起来。 何皎皎听错了,语气诧异问道:“削木头?” “萧重山,萧母妃那外侄儿。” 凌昭面上虽然神情如常,却没忍住语气不屑,嗤笑一声,“就一木头疙瘩,爷早晚收拾他。” 凌行止一道谕旨,把凌昭扔到禁军里头当甲等兵,说是要挫一挫他的性子。 可他身为圣眷正浓的皇子,有几个不长眼的敢惹他。 还真遇上了。 萧贵妃的外侄儿萧重山,今在羽林卫左营风字旗下任掌旗。好巧不巧,他现在正是凌昭的直系上峰,为人木讷不懂变通,专门管凌昭这位下来历练的皇子。 “你少惹事儿。” 何皎皎坐到窗边去,软声嗔了凌昭一句,看他耸眉搭眼的,噗嗤笑出来:“你活该,谁让你先前抢人家东西。” 而说到这里,何皎皎却不由得想起嘉宁,她好奇,撩着帘子偷偷看出去。 烟雨成雾,走远的男人身影模糊,不太看得清。 何皎皎忽得心下怅然,如若…… 她连忙止住思绪。 瞎想什么呢,嘉宁已经嫁给了赵玄通,二人新婚燕尔正好着呢。 “你看他作甚,你认得他啊?” 凌昭瞧何皎皎神情不对,不干了,又堵到窗边来,这回沉脸了。 “我去哪里认得他?” 何皎皎伸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好了,我要走了,你过去吧,小心人家拿军规罚你。” 却听后边一声娇呼穿透而来,“雪儿!” 两人一起被吸引得望过去,雨雾迷蒙,城门下光昏昏,何皎皎车辇后空出数丈,不远不近停着嘉宁的车。 车上跃下来一道白影,嘉宁紧跟着跳下车,去捉那道白影。 是小白狐,嘉宁叫它雪儿。 它身姿灵活,不服嘉宁管,跑出去后到处乱蹿。 “你们愣着干嘛,帮本宫抓住它啊,不许伤着它了!” 嘉宁捉不住,呵着城门下的羽林卫帮她捉,引出一阵躁乱。 最后,小白狐跳上黑甲男人肩头,让他一把按住。 萧重山拎着小白狐,走到了嘉宁面前。 天色晚了。 过卡的行人寥寥无几,烟雨冷清,无声飘落。 凌昭长身斜在车窗外看热闹,臂膀上忽然一紧,何皎皎靠在他身侧,从窗内往外探,揪紧了他衣袖。 他扬声问道:“当初是你说要给十姐的,怎么,现在舍不得了?” 他以为何皎皎舍不得小白狐。 “不是……” 何皎皎忽上忽下,紧张看着嘉宁与萧重山面对站了片刻,她方一言不发,从男人手里接过小白狐,动作缓缓。 萧重山抱拳朝她行礼,嘉宁略一福身,回过礼后转身登上车辇。 萧重山也往后,重新整列羽林卫的队伍。 细雨密密,墙角水雾弥漫,扰人视听,乱人心扉。 何皎皎咬住下唇,蓦地无措,她惴惴不安地想,嘉宁……不至于拎不清吧。 她没想过嘉宁竟还能跟萧重山遇上。 她不会弄巧成拙吧。 “何皎皎,你要真舍不得……” 身侧一暗,凌昭朝她依来,眸子盯紧嘉宁的车辇,沉声认真提议道,“爷再去给你抢回来?” “抢抢抢,你是哪个山头下来的大当家?!” 何皎皎登时火冒三丈,气得用力打了他肩膀一下,“要不是你开始把它抢回来,我怎会遇到这么多糟心事儿?” “嘶——你别不识好,不是……” 凌昭却是让她一巴掌打得脑中灵光一闪,连点成线,寿光及今日种种回想。 他恍然大悟,不可置信挑了眉,“十姐和他?” 何皎皎忙说,“不是,你别乱想,不许出去乱说!” 倒成了欲盖弥彰。 凌昭掠过萧重山一眼,无所谓地扯扯嘴角,“关爷什么事儿,爷才懒得管。” 何皎皎心里揣了事儿,跟他再无闲话,搭下窗帘子,让车辇走了。 外头蒙着细雨,车厢燃着灯烛,何皎皎怔怔出神许久,竟觉得闷热。 她便靠回窗边,掀开帘子透透气。 车辇慢悠悠驶进了禁宫中。 春日晚,不见晴,风且寒,雨下得略微密急了,不一会儿何皎皎指尖僵冷。 “殿下,近日来时晴时雨,最容易着凉,您仔细些。” 雪蕊上前为她拢了拢披风,柔声劝道。 何皎皎怕冷得很,回过神来往后退了退,雪蕊刚要撂下帘子,手腕忽然被何皎皎用力拽紧。 她惊讶抬眸,见少女神情慌慌,杏眸闪躲着从窗外收回目光,却又自己飞快撂下了帘子。 何皎皎甚至坐到了车厢最后头的角落里,她埋着脑袋一声不吭。 雪蕊看过去,少女浓黑的眼睫轻颤,已把嘴唇咬得发白。 雪蕊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何皎皎最慌乱无措时,逃避某些事物的怯懦模样。 她不动声色,装作合窗,撩开帘子往外探了探。 朱墙碧瓦,探过枯枝还未生出新绿,一条长巷矮窄。 雨幕中一道清瘦身影扶着墙,他腰身佝偻,缓步艰难前行。 他披的青氅逶迤拖进泥水里,尾部黢黑泥泞,脏得看不清本来颜色,至他腰身肩膀,大大小小脚印覆盖。 许是听到车辙碾过湿濡地面的声音,他转身靠墙直了一点儿腰。 路窄,他垂眸停下,等她们先过。 烟雨朦胧,天色晕黑,雪蕊还是一眼看清楚,少年脸上的乌青和遮住左眼的眼罩。 雪蕊合窗落帘,她坐回车厢中,张张嘴,最终无声一叹,什么话都没说。 正赶上书房放学的时辰,大抵燕东篱又让顽劣的宗室子弟们围堵了一遭罢。 车辇四方檐角雨落成珠,越到燕东篱前头去,他立在原地,似乎走不动了。 何皎皎低头,用力扣起自己指甲,周围太过安静,静得迫住了她的呼吸,静得她难堪至极。 她自觉有愧于燕东篱,可她的愧疚和怜悯都是轻飘飘,虚伪且可笑。 她不能帮他的,从来也没有帮过他。 “停车,雪蕊……” 车辇被何皎皎唤停,她柔嫩的指尖出了点血,殷红刺目。 轻微的疼痛似乎唤醒何皎皎的知觉,她颤出声音,她说:“借他把伞。” 何皎皎记得,今早见天色不明朗,车辇上备了伞的。 “郡主娘娘。” 雪蕊上前用帕子包住何皎皎抠破的指尖,露出一个哀而不伤的笑,她轻声地说,“不要节外生枝。” “只是借他把伞…” 何皎皎避开雪蕊目光,快要压不住哭腔,“借他把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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