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蕊柔软地拒绝,“郡主娘娘,这样不妥。” 她其实有更重的话没有说出口,她一路陪着何皎皎来到皇宫里头的,她理应时刻警醒她。 何皎皎必须要掂量清楚,整座皇城里,最没有立场去可怜燕东篱的人,唯独是她。 哪怕燕东篱救过她,她也不能对他心软。 何家一家的血,都溅在北梁人的刀口上。 哪怕单独怪不得燕东篱,何皎皎离他远远的,不跟别人一样打骂欺辱他,已算对他天大的良善。 怎么还能可怜他呢? “只是…只是借他把伞。” 何皎皎哽咽着说起囫囵话,她生出一种力不从心的愤怒,最后竟是闹了脾气,“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我还使唤不动你了?月枝,她不去你去!” 何皎皎攥紧了帕子,语调变得急促,不晓得自己在讲些什么话,“我拎得清,借他把伞,就说、就说我不在。” “殿下。” 被点名的月枝求助地看向雪蕊,不敢去。 半晌,雪蕊叹息着让步了:“是,还奴婢去吧。” 她拿伞下了车,冒着雨给燕东篱送了过去,笑容和煦,仿佛看不见他通身狼狈,“燕世子,雨瞧着要下大了,您撑这把伞回去吧。” 燕东篱没接,少年唇薄而无色,独眸望向何皎皎的车辇。 雪蕊径直把伞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家主子去嘉宁公主府上玩了,唤奴婢们回来取东西的,您快些回去罢!” 她说完不再管他,掉头跑走了,将蹬上车辇时,鬼使神差德,她没忍住回了眸。 燕东篱撑开了伞,何皎皎爱俏,她随身物品多为鲜嫩颜色。 这把伞同样如此,粉色底面画着三月的桃花。 雨夜青灰,天色将暗未暗,吞没下了一抹姝色。 何皎皎端坐车厢,她收敛好了所有失态,拢紧披风,面上僵冷,觉得有些看不到头。 春天已经到了,怎么还这么冷? 风声从朝堂吹到后宫,她听到了的。 北梁要他们用边塞相邻的三座城池,去换回四哥哥的尸身。 不要燕东篱。
第44章 春日宴 ◎剩下的给凌昭◎ * 这场春雨时停时落, 下了三天。 二月二十一方初霁,朝阳破晓,枝头嫩芽出新绿。 何皎皎病了。 她着凉惹上风寒, 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一病竟难得见好。 她卧榻睡过几日,眯着眼睛犯糊涂,总觉得眼前光亮刺目, 不得安生。 她浑浑噩噩的,总闹着让雪蕊关窗,她嘴巴里苦, 不肯喝药。蜜饯果子糖点心, 闻着香甜,到嘴里还是苦, 何皎皎无知无觉,全吐了干净。 耳边诸多声音杂乱,有苍老慈祥的声音轻轻在哄她, 年轻的少女们都来劝她, 后头便是扰人心烦的女人低低啜泣声。 何皎皎唯独认出来了这道哭声。 是她娘。 女人泣不成声, “皎皎,你别怪我。” “别怪我……” 女人的啼哭逐渐尖锐,像一根针扎进脑子里, 翻江倒海,“你别怪娘!” 何皎皎想大声喊她走开。 可她发不出声音, 动不了, 没法子捂住耳朵, 任由眼前白光发旋, 笼罩住她所有知觉。 “让开。” 最后她听见的是一道十分不耐烦的少年声音, 紧接着她下巴一痛,牙清脆地磕在某样事物上。 顷刻间,温热苦涩的药汁大股大股灌进来。 何皎皎被迫仰起头,不知道依偎着谁,脸颊被他用力掐着,合不上嘴,不受控地大口大口吞咽。 好不容易松开了,何皎皎胃里翻涌又要吐,仰首被人大掌紧紧捂住嘴,吐不出来。 何皎皎感觉一身粘稠湿汗,窒息感笼罩口鼻,她难受得嘤嘤直哭。 没有用,他不肯放开她。 难受是难受,恍恍惚惚的,眼前白光慢慢黯淡,她失去意识,睡着了。 何皎皎醒过来时,她躺在寝殿榻上,通身洁净温暖,窗外春日明媚,一两声雀鸟啼鸣,回廊外大片的梨花开了。 若不是嫩黄的花蕊,何皎皎还以为又下了雪。 她目光偏了偏,越过门厅珠帘。 外隔间里头,凌昭一手撑着下巴,一条胳膊搭在案几上,绒绒跳来跳去,扑他的手背玩。 “十三爷,郡主醒了。” 一直守在床边的雪蕊看何皎皎似要起身,往她腰间垫了枕头,搀扶她坐好后,喊了凌昭一声。 凌昭没理,反手把绒绒摁住,去挠猫下巴,绒绒不服输,叼住他手指。 窗户大开着,日光正盛,少年垂眸,眼睫浓黑侧长,面上落了光影。 他薄唇绷直,在生气。 “凌昭。” 何皎皎沙哑唤他,她记不太清这几天的事,但在跟凌昭记仇,声音虚弱地质问他:“你是不是灌我药了?” 那边哼了一声,仍旧不理她。 雪蕊喂何皎皎喝了点儿水,给她披了外袍,压低声音道:“您烧得说了好几天的胡话,怎么都喝不下药,老祖宗都急哭了。” 她人烧迷糊了,喝不下去药,一群人在旁边站着干着急,凌昭趁老祖宗被劝下去了,对她下了狠手。 也不是大病,一碗药灌下去,安睡一晚,今儿不就能起了。 何皎皎闻言心虚地弯弯唇角,不好意思再跟凌昭算账。 月枝端药进门。 浓郁的药味儿光一闻,何皎皎蹙紧秀眉,“好苦。” 她声音发哑,带着撒娇的意味,刚抱怨完,凌昭眸光不善,朝她冷冷横了过来。 何皎皎怕了他,端起碗仰头饮下,颇有壮士断腕的豪迈。 她又不是真得怕苦。 “郡主,您慢点儿啊。” 倒把雪蕊看得好笑又心疼。 何皎皎将整碗药一饮而尽,举着空碗给凌昭看,“我喝完了!” 少女小脸苦得皱成一团,她病了几日,清减得厉害,略讨好地朝他挤出笑,越发尖细的下巴衬一双忽闪杏眸,笑颜却不掩憔悴。 凌昭面无表情凝望她许久,他莫名泄了气,低眸跟着笑了笑,“能得你。” 他起了身,把绒绒往里头推了推,却是忽然道:“走了。” 何皎皎忙叫住他:“去哪儿啊?” 怎么说走就走。 凌昭头也不回,声音扬高,“忙着呢。” 雪蕊跟何皎皎解释道:“十三爷还当着差,这几天好像都是偷溜回来的。” 何皎皎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厅门口,绒绒好像还没玩够,扑下案几在地毯上摔了个大马趴,屁颠颠追过去。 可它还小,跳不出门槛。 何皎皎收回目光,嘟囔一声,“谁管他啊?” 她拉拉雪蕊衣袖,软绵绵地笑,“雪蕊,我饿了。” 她病得突然,一见好便是大好了,不过些许提不起劲儿。 “哎,太医在偏殿候着呢,先宣来给您请脉?” 雪蕊高兴地应道,低头去收拾药碗,她背脊一僵,动作蓦地一顿,冰凉砸到何皎皎手背上。 “雪蕊?” 何皎皎摸了摸雪蕊落下来的泪,弯腰去看她,不解道,“你哭什么啊?” 雪蕊肩膀轻颤,没忍住哭,她凄凄道:“小姐……” “您这几天…一直在喊娘。” 风送进来各色春花清浅的香气,屋内静了半晌。 “别瞎说。” 何皎皎搂住雪蕊,埋进她颈窝,看不清少女脸上神情,声音微哑,“我都不记得了。” 雪蕊没放下她们在裕阳何家时的日子,平日里多伶俐一个人,想起来总哭。 何皎皎只说,她不记得了。 她那时才多大啊,的确记不住太多的事。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但醒过来了,就好了呀。 一瞬的情绪崩溃,雪蕊很快收敛好,低眉敛目请罪:“奴婢失礼。” 太医诊过脉后,写了新的药方,叮嘱何皎皎还需得静养几日。 老祖宗搬回宫里了,她老人家如今越发虔诚,一心青灯古佛,特地回来陪何皎皎几天。 翌日,嘉宁同温荣大公主结伴来探望她。 躺在床上吃吃喝喝过去三日,苏月霜到访,她送了何皎皎巴掌宽的一溜儿白绸布。 何皎皎两根手指拎起白布,杏眼微瞪,“月霜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 苏月霜没有好气,“这是你自己织的。” “春桑礼”过去了,今年何皎皎同样一无所获,这一溜儿白布且是苏月霜给她收的尾。 苏月霜她第一次操办宴会,诸多事都腾不出手,让丫鬟放下一大堆补品药材,坐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她临行前,放了句狠话,“何皎皎,你快点儿好起来,我的春日宴你要是不来,我可跟你没完。” 说白了,苏月霜找何皎皎给她撑场子的。 哪怕知晓,没人敢拂未来太子妃的面子,第一次嘛,苏月霜扭捏不安,生怕没几个人来。 待苏月霜走后,何皎皎将白布翻来覆去,实在害臊,嫌弃道:“这么点儿够做什么啊?” 真让苏月霜说对了,连双鞋垫子都缝不出来。 亏她之前踌躇满志的,想着怎么也能给老祖宗挣件衣裳出来。 雪蕊看何皎皎精神很不错了,笑着给她出主意,“可以先送到织染司,染个喜庆的颜色,绣些祥云鹤纹青松之类显吉利的,给老祖宗做个抹额?” 往年贵女们的织物,皆由织染司统一登记收纳,染色刺绣后再分府送成品布匹。 何皎皎手上这点儿,没必要夹在里边去丢丑。 找人问了老祖宗的尺寸,何皎皎在一个小宫婢头上比划了一下,发现居然还有剩。 雪蕊为难了:“再做个香囊不太够,做小一点儿?” 何皎皎思忖少许,没应要不要做香囊,自己拿剪刀按着雪蕊划的线剪开,“这边给老祖宗的,花色作石青五蝠,这边吗……染个玄色。” “单染个玄色?素面可不好做香囊,您要拿回来另外绣么?” 雪蕊笑着,明知故问,“送谁呢?” “不送,就染个素面。” 何皎皎背过身,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娇矜道:“我好不容易织的,拿回来好生收着。” 昨年凌昭跟她讨过“春桑礼”,得知她一根线都没捞着,狠狠嘲笑了她一通。 今年嘛,如果讨厌鬼再来要,何皎皎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雪蕊将布收好,使人送出去了。 后头一连的大晴天,至二月三十春分日。 何皎皎在南山寺后山下了车辇,天穹蔚蓝,万里无云,日头竟有些晒。 桃林一望无际,连绵成粉色云海,里面苏月霜早布置好了,搭了棚子遮阳,案几上白瓷插花,清酒碗盏上飘着桃花。 花香中掺着一股浓郁酒香,又香又甜,何皎皎嗅了数下,馋了,“怎么还摆了这么多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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