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一时怔然,不晓得二哥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苏相国。 在场所有人都露了慌色,只有凌行止原地一动不动立着,隔着龙首怒目的明黄长案,目光由冰冷至讥诮,然后偏了头,不慌不忙一句,“快去宣太医。” 苏相国被抬下去后,凌昭跟凌行止在背人处起了一场争执。 他不忿凌行止对苏相国离世的冷漠,凌行止却只是朝他淡淡一笑,语气疲惫,“凌昭,你也该懂点儿事了。” 男人眸中再度浮现出那种冰凉讥诮,“你真以为喊他们一声外公、舅舅,面上一团和气亲亲热热,他们便真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血亲了?” 这回凌昭明白了。 二哥是在嘲笑,为苏相国着急的他傻。 凌昭后知后觉,生平第一次认真思索,他以前有意无意,一直回避的问题。 凌行止究竟,厌弃苏家到了哪种地步? 凌昭想不通,为什么? 外公和他的学生们,两位舅舅与他们麾下武官一脉,不都是凌行止最强的助力么? 有他们在,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甚至是皇位。 无论是作臣子还是作亲人,他们一直都是拥护他的啊。 就算他容不下苏家势大,起码,至少,要等他登基之后吧。 父皇还健在呢。 凌昭长出了一口郁气,想不通,便算了。 反正他一个成天瞎晃到处惹人烦的皇子,碍不着谁。 他碍不着他们,他也别来烦他,关他屁事。 “十三爷?”雪蕊又喊了声。 “回吧。” 凌昭刚要撂帘子,却见天边一抹浓白破晓。 不知不觉,他竟然带着何皎皎逛了一整晚的园子,天要见亮了。 凌昭改了主意,“先不回了,去槐花巷。” “什么槐花巷啊?” 何皎皎这时醒了,睁着一只眼睛坐起来。 “饿了,找点儿东西吃,那儿有个老太婆卖的糕子还不错,爷带你去尝尝。” 槐花巷临近北城门的一座偏门,凌昭偶尔调到那边儿守城门。 他不讲究,来不及用早膳时,路上遇着什么摊子,就随便垫吧垫吧。 玄武大道再过去两条街就是槐花巷,也不远。 车夫驾车了,何皎皎坐不稳似得晃了晃,她哈欠连天,困倦中不忘嫌弃凌昭,“你成天到晚都在哪里混啊?” 连哪个巷子里卖的糕子好吃都知道。 晨光熹微,不一会儿槐花巷便到了。 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已有店家支门搭窗,几声吆喝叫卖,到处都腾了热气,破开雨夜冷清。 凌昭下了马车,去找他熟悉的老人摊主,何皎皎鲜少到这种窄街窄巷的地方来,掀了一点儿帘子新奇地往外瞧。 却忽听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靠近,她寻声望去,见一队黑压压的黑甲禁军疾步而来,朝偏城门的方向行去。 “何皎皎,爷过去看看。” 现在不是城门换防的时候,偏城门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手,凌昭皱眉喊了一声,要跟过去看看。 动静太大,不少路人都朝那处涌去看热闹,街上竟然拥挤起来,何皎皎心生不安,提裙跳下马车。 “凌昭,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她奔过去,凌昭等她来,把兜帽给她戴上了,“你瞎凑什么热闹?” “那你又凑什么热闹?” 何皎皎拉了他胳膊不放,他要不让她去,那他也别想走。 凌昭话虽如此,还是牵起她的手,他们随人流裹挟朝前行去。 离偏城门还有百来丈远,半路上已经设了关卡,禁军手持长枪围路,逼退来看热闹的百姓。 凌昭牵着何皎皎越过熙攘人群,对守卫亮了牌子,他语气沉重,“怎么了?” 守卫低头抱拳,压低声音道:“不好说,您自个儿过去看吧。” 何皎皎蹙眉,随凌昭过了关卡,她怯怯不安走了一阵,望着前方睁大了眼,随即抓紧了凌昭衣袖。 她唇直颤,懦懦道:“凌昭,是月霜姐姐么?” 两人都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凌昭静默片刻,情绪不明地一笑,“啊,是。” 偏城门矮窄,已停来了数辆马车,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女正缓缓登上马车,她们形容落拓,何皎皎目光一一掠过,却把每个人都认了出来。 她视线最后停在立于一旁,似守着少女们上车的另一名少女身上。 她衣衫污黑,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连一头凌乱披散的长发都让泥水凝干了。 可少女高挑纤长的身形站得笔挺,她几乎是昂首挺胸,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沾满红黑血痕的刀。 有侍卫恭敬上前,对她说了什么,那少女怔怔低头,似乎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然后动作僵硬地递给侍卫。 何皎皎眼里滚了泪,呐呐出声喊:“月霜姐姐?” 距离有些远,她以为少女听不见,对方却恍恍抬头望了过来。 她满身狼狈不堪,然眼眸亮得出奇,朝何皎皎璨然一笑:“啊,鹌鹑,我回来了。” 城楼外,墨绿山岭线延绵至遥远天际,朝阳破晓,光芒万丈。 是苏月霜。 她在两天前磅礴的雨夜里,从单独看守她的贼匪手里夺了刀,一夜伏杀二十六人,将春日宴被掳走的贵女们,一个不拉,全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凌昭:“二哥好怪,二哥要做什么,他们要打起来了我帮谁,我好像谁也帮不了,头好痒要长脑子了吗,算了我收拾收拾带媳妇儿跑路吧。” 苏家都是猛人。
第50章 妾有意 ◎你要去看看月霜姐姐么◎ * 她们被关在百里外, 宣州与沧州交界的一个荒山荒村里。 春日宴上香炉中迷药生效,一个接一个倒下时,苏月霜最先发现不对, 可惜当时已求救无门。 但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她与桃林中劫杀掳人的贼匪打了照面,与后头看守她们的不是同一批人。 苏长宁雷厉风行,亲自领了兵至两地调查, 三天后便出首尾,逮住了劫匪残党四十余人。 然这群人不过是宣州山上黑风寨里的普通山匪。 头领口供交代,月余前, 他们收了一行人三百两黄金、数百担粮食, 受命在春分日前二到了荒村里。 那行人只说替他们看守一群女人数日便行,这群幸存的山匪皆被施以酷刑, 命去了半条,也没再吐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山匪的大当家却逃了。 为了安抚苏家,建成帝将此事全权交由苏长宁负责。 宣州的一位中郎将查出与黑风寨官匪勾结已久, 满门抄斩。两州大大小小官员, 罢官的罢官, 入狱的入狱。 京城四周的地方官,便全遭了一通清洗。 另有数位粮商被苏长宁当场斩了。 这场腥风血雨,却半点儿没有吹到京城里来。 苏月霜她们逃回城当日引起的一点儿骚乱, 用其它的缘由遮掩过去了。 为了自家女儿的名声,这十几户人家哪个不是手眼通天, 心照不宣地将事瞒下。 可风言风语无孔不入, 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出去, 不过隐约知道详情的人面面相觑, 全当一个字没听见。 也幸好, 山匪没有伤她们。 只有苏月霜被斩了小指。 然而过去十来天,真正的幕后黑手仍旧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何皎皎在深宫,听不到太多消息,某天深夜惊醒,叹了口气。 怕不是就这般没头没尾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她这几日写了帖子,想逐一登门探望她们,让太后拦下。 太后说何皎皎独一个幸免于难,事情刚过不久,她哪怕真心实意哀怜那群遭了罪的姑娘们,也不合适去。 最好如常,一个字不要再提,权当没有发生过罢。 何皎皎听了,默默将帖子都烧了。 后头一连好几个大晴日,薄薄的春衫穿着都有些发热,何皎皎摇起团扇,缠着雪蕊要吃冰碗子,日子逐渐平静下来。 一眨眼到三月十六,清晨。 何皎皎在慈宁宫陪着太后刚用完早膳,苏皇后携众妃子来请安,说说笑笑过去大半个时辰。 太后病去如抽丝,身子还不大好,众妃便散了。 苏皇后却拉起何皎皎的手,眉眼含笑道:“这些时日都忙着,好久没见着令仪了,好孩子,跟我回坤宁宫坐坐吧?” 她转而看向太后,“借您的乖乖用一天,老祖宗不会舍不得吧?” 太后乐得见何皎皎跟苏皇后亲近呢,玩笑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令仪去,在坤宁宫瞧见什么宝贝,不拘得,全抱回来。” 苏皇后应是有事找她……三月十九,何皎皎十五及笄的生辰,她已经收过好几回礼了。 何皎皎想了想,跟着笑道,“哪里用得着令仪自个儿抱啊,皇后娘娘可舍不得令仪了。” 她亲热挽住苏皇后胳膊,“皇后娘娘定是要找人帮令仪抬的。” 三人其乐融融再笑了一阵,正打算出门,绒绒从宫婢手里挣脱,跑过来扑何皎皎裙摆。 何皎皎抱它起来,刚要把它交给追来的宫婢,发现苏皇后笑吟吟盯着绒绒看。 苏皇后笑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猫呢。” “我晓得,苏伯伯给我说过。” 何皎皎便把绒绒抱给苏皇后瞧,她乐滋滋的,有点儿显摆,“他还给绒绒编过一个小篮子。” 苏皇后俯身挠了挠绒绒下巴,随意地问道:“苏伯伯…哪个苏伯伯啊?” 何皎皎学了凌昭的叫法:“苏小伯伯。” 苏盛延一把刀锋利雪亮,三两下将木头削得纤长整齐,何皎皎记忆深刻。 让宫婢把绒绒抱下去后,何皎皎与苏皇后同坐她的凤辇回坤宁宫。 在路上,二人遇着了凌行止。 他瞧着像是要从东宫赶向某处去,身旁一群随从行色匆匆,男人焦头烂额,顿了顿,粗略弯腰对苏皇后行了一礼,“见过母后。” 他脸上破天荒少了个笑模样,“孤且有公务在身,告辞。” 一行人步履急快离去,引得何皎皎瞧过去好几眼。 苏皇后神色如常,淡淡道,“你太子哥哥近来忙。” 何皎皎笑了笑,不再问。 也不是她能问的。 到坤宁宫,何皎皎陪着苏皇后在她寝殿外隔间坐下。 妇人端了茶,指套摩挲杯盏半晌,不想第一句话却是,“令仪,今年怕要委屈你了。” 何皎皎缓了缓,笑容不变,俏声道,“皇后娘娘哪里的话,怎么委屈到我了?” 听苏皇后道:“大后天的,我们令仪就要及笄。” “原定是想给你在坤宁宫里头,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的。” 她目光柔和落到何皎皎身上,露出一点儿哀伤:“可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么多人家都还伤心着呢,咱们不好再大操大办,招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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