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忘记昨天晚上放任她偷走药的大夫。 他是个好人。 何皎皎从小惯会看人下菜碟的。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挽了个不伦不类的单鬓,急匆匆地回到杏花巷。 “师父师父,她又来了!” 仍然是他的学徒童子开门,大约是得了叮嘱,门一开转眼用力关上,紧接着闸门落锁的声音传出来。 何皎皎并不意外吃了闭门羹,她扬高声音:“求求您了。” 来往行人不少,投来诧异目光。 何皎皎跪了下去,一个头磕得响亮,她声音很稳,无波无澜:“求求您了。” 她伏跪在医馆门口,内心同样平静。 她什么都做不到,所以只能这般去求别人,多寻常的事。 可直到炎夏烈阳在云后展露威仪,蝉抖翅尖鸣,何皎皎背如炙烤,医馆院门,没有再打开过。 这样啊。 何皎皎不难过。 她也不浪费时间了,撑着墙壁站稳了,双腿肿胀麻木,走得艰辛苦困。 三娘说,镇上有七家医馆呢。 她一家一家地跪了过去。 可是,没有人心软。 没有人肯帮他们,没有人愿意救他们。 何皎皎带了很多钱,可她买不到任何东西。 为什么? 第七间医馆,少女佯装的平静破裂,她冲进医馆里头,抖着手大把大把地银票砸了过去,“我有钱,为什么不卖给我药,凭什么不卖给我药?!” 她声嘶力竭,要疯了。 医馆里头,却依旧没人肯理她,伙计将她推出门。 她摔到地上,砸过去的银票砸回她身上,和一泼凉茶,兜头浇下。 三伏炎夏,何皎皎一个寒颤,她敛眉低目,冷静下来,抹去脸上凉水,起身走了。 这样啊。 她尝试冲出城,在城门口被兵卒面色不善堵了回来。 这样啊。 何皎皎仰起头,眯着眼睛去盯高悬的盛阳。 她明白了。 为她和凌昭不知天高地厚,凭他们妄图以卵击石。 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能豁出去? 那便过过一无所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吧。 何皎皎回了破庙里。 她头重脚轻,放佛遭烈阳晒化三魂七魄,木楞着听到小丫头们的哭声。 “娘子,三娘卷走您的包袱跑了!” 残瓦的阴影落下来,遮挡不了浮空翻滚的热浪,何皎皎怔然抬头,一眼扫过哭得凄惨的小丫头们,给不出反应。 绒绒趴在结满蜘蛛网的供桌上,白猫在垮了半边的断墙下打盹儿,唯独三娘不见了。 何皎皎临走前,把贴身收着、装着大部分钱财的包裹留下了。 三娘……三娘是她让凌昭在章洲的运河里捞上来的,她夫婿因为小半袋粟米,要把她卖给一个瘸腿的男人。 所以她跳了河,宁死不从,她被救上来后,跪在地上把头都磕破了,说这辈子当牛做马的也要报答他们。 这样啊。 何皎皎不怪她,钱对她没用了,如果三娘昨晚没有找到她,她可能撑不到现在。 “哈…” 少女眉眼静谧,笑了笑,她走到凌昭身边蹲下,摸了摸他的额头,边问小丫头们:“你们怎么不走啊?” 少年眼睫轻合,苍白虚弱,好歹身上没有上午何皎皎出门时那么烫了。 还是三娘教得她,用冷水拭身可以退热。 何皎皎便找来只水桶,到井边打了半桶水,她从未做过这些活计,半桶水都拎得摇摇晃晃。 听小丫头们在耳朵边哭,“娘子,您别不要我们,我们能去哪儿啊?” 最小的丫头才八岁,凑过来帮何皎皎,也是哭,“娘子,我饿。” 三娘带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件,何皎皎偷来的药,几匣子点心果子都没放过。 何皎皎没吭声,不知如何作答,沉默地拧着帕子给凌昭擦脸。 她手上沉重,动作很轻。 小丫头们看她脸色,哭了一会儿,也都慢慢止住。 耳边仿佛忽然间安静死寂下来,何皎皎手顿住,莫名抬了头。 阳光大片大片漏下破损的屋檐,似金光普照中,她看清了莲花台上龟裂的泥塑观音相。 南无观世音菩萨,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金光抚发顶,何皎皎想起了一件事。 她放下帕子,绕过凌昭,双手合十跪到了莲花台下。 何皎皎语气神情,前所未有的虔诚:“观音娘娘,是信女不知敬畏,冲撞了口舌言语忌讳,是信女的罪过,信女知罪,您要罚罚信女一人,饶了他吧,饶了他吧。” 昨日她用治伤为由,讹了他人钱财,所以神佛才降下这横祸的吗? 何皎皎走投无路了,什么都要求一求。 可观音低眉,无慈无悲垂目来,不言,不语,不怜她。 何皎皎等了等,等得低了头,起了身。 她明白了。 没有人救他们,这泥塑的观音更不会。 她面无表情走到莲花台旁,踩着边缘踏上去,用尽全力狠狠一推。 观音横倒向一边,轰隆巨响,尘土飞溅,七零八落碎了去。 “娘子!” 绒绒吓得飞蹿出去,小丫头们惊声尖叫。 何皎皎立在莲花台上。 她依然梳不好头发,单髻都梳歪了,一身素青的衣裙,青烟似得,孑然而立。 她柔笑着轻声安抚她们:“别怕,没事的。” 少女眉眼秀丽婉柔,浓密羽睫在她芙蓉面上落下阴影,花须般蔓延。 她最后看了凌昭一眼,灰尘在金光中漂浮飞舞,她没能看清。 但何皎皎再没有任何犹豫。 她走了。 小丫头们没敢追,以为她很久便会回来。 蝉噪声此起彼伏,何皎皎并未走出多远。 出了破庙外一条街,太阳晒空了街道,她便原地停下了。 “我该往哪里走?” 她自言自语般重复,“我们知道错了,我该哪里走?” 瓦片轻响,风滚热浪,檐下落来一片阴影。 黑衣的死士半跪于地,指向一方小路,“请。” 何皎皎跟着他,走进一间民居校园。 耳房内陈设素雅,幽香缭缭,看清珠帘后的端坐的人后,何皎皎仍旧愣了愣。 她猜过会是谁。 太子、建成帝、甚至是苏长宁或者苏盛延。 可她看见了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皎皎,怎么了,进来吧。” 苏皇后声音和缓,彷若一缕清风,吹散夏季闷热。 何皎皎对上她含笑的眼眸,妇人从来如此,不急不缓,万事波澜不惊,从来端庄得体。 当有人望进她眼中时,总会生出错觉来,认为她会是个再温柔包容不过的人。仿佛她知晓,并会原谅一切。 像那座何皎皎推到的泥塑观音一样。 她便学着苏皇后的模样,也笑起来,款款福身行礼,“皇后娘娘,我们知道错了。” “凌昭今日满十八了,他是您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喊您十八年的母后,您饶了他吧。” “皎皎,你皇帝伯伯本来不准我来的,他这回说什么也要挫一挫十三的性子,结果他刚一上船,气得病倒了。” 苏皇后缓步过来扶何皎皎起来,拉她进去落座。 妇人抚上她脸颊,目光露出柔软的愧疚,“我们也是没法子了,你们年轻,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非要在外头吃足苦头了,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家? 皇宫是家么? 何皎皎浅笑不语,怕稳不住神情,低眉顺眼地垂了首。 “你看看你,从小那么多人捧在手心里伺候着,连头发都梳不好,在外边儿要怎么活?” “现在都知道令仪公主死在和亲路上了,聘为妻,奔为妾,皎皎,你如今要怎么办呢?” “不过,没事的。” 苏皇后拥她入怀,像儿时那般哄她。 “以后还是喊我母后吧,跟母后回去,我这辈子,独独差个女儿了。” 妇人似苦口婆心,与何皎皎母女情深着,好像忘了她有一个命在旦夕的儿子。 为何来的会是她? 这一切到底是谁的意思? 她的一字一句,真假占几分? 何皎皎心中千回百转,全都按捺住,摆出乖顺面貌,“是,母后,多谢母后不计前嫌,儿臣感激涕零。”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皎皎唯一确定。 苏皇后不会让凌昭死,要一个私逃出宫的皇子的命多简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要他们有用。 日落西斜,残阳如血,破庙里的小丫头们,没能等到何皎皎回来。 破庙外停来辆马车,数不清的黑衣人凭空出现般。 小丫头们吓得哇哇大哭,马车里出来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不嫌弃她们脏。 她抱起了最小的女孩,问她们的名字,哄她们不要哭。 她是个好人。 所有的小丫头都这般想,止住哭泣,乖乖上了马车。 苏皇后来把这几个小丫头给何皎皎带回去,虽说杀了最省事,像那个叫三娘的女人一样。 可孩子们什么都不懂,没必要惹这份杀孽。 妇人慈眉善目,提了裙摆要走,听到猫叫声又回了眸,笑道:“差点儿忘了,把那两只猫也给善祥抱回去吧。” 善祥,是苏皇后给何皎皎新的封号,她要重新走个章呈,换个新身份回去。 这对苏皇后来讲,轻而易举。 自始至终,她没有瞥凌昭一眼。 白猫很乖,没一会儿让死士抱上了马车,可那只橘色的猫……苏皇后记得是叫绒绒。 它凶得很,从死士怀里挣脱数次,每次都跑回了昏迷不醒的凌昭身旁趴下,朝人亮爪子哈气。 苏皇后撩着帘子,看得新奇,便扬声道:“它不想走就算了吧。” 小丫头们坐立难安,面面相觑,都没听懂苏皇后撂下帘子后,说的那一句话。 她说:“别让他死了、废了就成。” 苏皇后抱着白猫逗弄,淡淡牵了牵嘴角。 十八岁了啊。 但她想,还差点儿火候。 苏皇后在磨一把刀。 【📢作者有话说】 本章笨蛋情侣彻底下线了qwq。 这里解释一下,苏长宁、太子、苏皇后,这三个人目前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和目的,甚至可以说是相互敌对的。 至于建成帝,一款不自知的苏皇后的背黑锅专用户罢了。
第67章 善祥 ◎善祥,不用母后教你吧?◎ * 立秋的五天前, 何皎皎回到京城,住进了南山市。 立秋当日,满京便知, 皇帝病重,长住在南山寺为国祈福的太后,偶遇一妙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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