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足才落地得了自由,人还没站稳,絮雨便一把扳开他那另只仍捂着她嘴不叫她发声的手掌,随即一言不发,掉头就往来的方向回奔而去。 “公主留步!” 那一只有力的手掌从后再次攥住她臂,令她无法挣脱,不得不再次顿住脚步。 好在这一回,总算未再捂她口了。 絮雨背向那人凝定了片刻,忽然再也抑制不住了,霍然转头:“你方才为何不叫我进去?放开我!”她的眼中已有怒意流动。 白天最后一缕尚未被乌云吞噬的天光从柏木那青苍翳蔽的枝叶缝隙里漏下,落在她的面容之上。她的脸是他从未见过的惨白的颜色,她眼里那迁到了他身上的怒气和质问着他的严厉语气,也是他此前从未曾在她这里遇到过的。 “公主稍安毋躁。” 裴萧元承下她的怒气和质问。此刻对她说话时的声音和语气,更是他从未有过的柔和。 “公主想一想就知道了。陛下分明早已知晓昭德皇后最后的……” 他略略一顿,用委婉的指代替去了那确实残忍得叫他也不忍说出口的话。 “昭德皇后最后的仙踪所至之地,却一直不告诉你。为何?他就是怕公主知道了,会摧心地伤痛,不能接受如此一个结果。” “公主方才倘若闯进去质问了,除叫陛下为之惊惧,添锥心的痛悔,添对公主的担忧,其余还有何用?” 就在这一刻,裴萧元不由地又想起那夜他被带往东郊乱葬之地时的一幕。 在皇帝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那一种仿佛坠葬在了万古永夜般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的绝望和压抑之感,令裴萧元此刻想起,依旧印象深刻。 他坐拥天下,生杀予夺,号称一怒而伏尸百万。然而,和他有过交颈恩情的女人却那样消失在了人世,零落成泥,散落无踪。而他能做的,只是隐忍。并且,这一忍,便是十数年。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数年可以用来隐忍。 而这一切,发生在一个尊号天子的人的身上,何尝不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不得不说,纵然裴萧元至今仍是无法对那个紫宫里的人做到释怀,但思及此,他难免也是感到几分动容。 “倘若可能,便是倾尽天下之力,将昭德皇后接回安奉,我想,陛下应当也是愿意的。” 他缓缓又道。 絮雨定住了。 慢慢地,她眼中那正朝他迸射的火星子黯淡了,终至熄灭。她也闭了唇,不再质问他。只是她的面色还是那样苍白,眉间更因他的话语,蒙上了一层绝望而惨淡的神气。 一阵预兆着夜雨的带着潮湿和凉秋感的狂风,越过一道道的宫墙,一座座的殿楼,涌到了这一处宫道尽头的隅角里,卷得地上落叶飞旋。 裴萧元静静地凝望着她。 他猜测在她到来的时候,应当只听到了皇帝和老宫监哀叹的关于昭德皇后之事的最后一段话。 她应还不知人前看去似日渐转为硬朗的皇帝,如今身体实已衰败至呕血地步的事。 他庆幸她此刻不知。否则,他真的无法想象,她将如何同时面对这样两件于她而言应当都是无限残忍的不幸之事。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忽然她再次开口,如此问道。 裴萧元一怔,踌躇之间,只见她望着自己,唇边僵硬地挤出了一抹轻笑:“我瞧你的样子,分明就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你们都瞒着我一个人而已!” 裴萧元对上了她那一双望来的红通通的眼。 她吸了口气,再度开口:“你告诉我,当年的那一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的阿娘,她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又是如何被弃在了乱葬荒野里尸骨无存?” 与皇帝一样,裴萧元怎敢,又怎忍,将那曾发生在她阿娘身上的极其残忍的事说给她知。 “陛下此前确曾与我提过几句,皇后与丁白崖私奔之说,实属污蔑,其余我也知之不详……”他如此应道。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柏下,也未再继续逼问他了,只手在微微发抖。忽然,只见她望向皇宫里的某一方向,随即一言不发,转身便要从树后走出。 裴萧元见状一怔,循她方才所望的方向看去,登时心中雪亮,没等她迈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困在自己和树干之间。 “公主要去凤仪宫?”他低头问。 絮雨没有作声,继续迈步,要绕过他而去。 “公主冷静,听我一言,此时勿去——” “滚开!” 就在这一刹那,那幼时的簪星郡主,王府里的李嫮儿,仿佛在絮雨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勃然大怒,厉声叱骂。 裴萧元一怔,看她一眼。 “你看我作甚?” “阿耶那里我不能去问!你这里不和我说!也好!我也不想再装作甚事都无地忍下去了!我自己去找那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连这也要拦我?” 她抬手便要将挡住自己路的人推开。 他的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眉间神气纠结,然而他的双足却如在泥地里生了根,纹丝不动。 “裴萧元,你给我滚开!” 絮雨愤怒得已是直呼他名,连嗓都开始发抖。 他任她怒骂推搡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不料伤肩忽被她手的动作牵到,半边的身体随之一僵,那英俊面庞更因痛楚而抽搐了一下。 絮雨从方才的愤怒和冲动里凝定了,手在半空顿住,慢慢缩回,最后,颓然无力下垂。 “你怎样?很痛吗……” 裴萧元缓缓吁出口气,顿了一下,摇头:“不痛。” 她靠在了身后的柏树之上,仰头定定看他,忽然低声说:“你不让我去那里,那么你告诉我好吗?无论实情如何,我都能承受。” “她是我的阿娘,我必须,也应当知道一切。” “除非我今天什么都没听到,否则,这样于我,更是一种折磨。” 裴萧元的眼和对面她那一双红红的眼眸对望着,又怎不知她话亦是道理。 他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应她所求,将那夜他听来的事讲了。只是终是于心不忍。在讲到王妃最后遇害遭弃尸一节时,用极是简略的言语提了一下。 但这也已足够了。她听完面若死灰,在一阵如死界般压抑的沉默过后,转头,再次遥遥地看着远处那凤仪宫的方向,许久,一动不动。 浓沉的满天乌云,此时已压至皇宫那高耸的承天门钟鼓楼的尖顶之上。 一点湿凉的水意,落至裴萧元的额上。 下起雨了。 忽然她迈步从树后转出,向前走去。 裴萧元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再次从后攥她手,阻了她的脚步。 “公主!不要去!”他低声恳求。 “倘若公主真的已经想好,惟有立刻取仇敌的性命,方能泄去你心中的苦恨,我定帮你。我会为你拔刀,将刀亲手放在你的手中。若是公主觉得脏手,那就由我来,我来剖心肝,挖腹肠,只要公主能得痛快。但如果,公主也知此刻并非动手的时候,只是因了愤怒而去,那就求公主听我的,暂时勿去。” “此刻去了,除了令仇者看到公主的悲痛之外,并无任何益处。” “请公主再忍些时候。快了!我向公主保证!”他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絮雨望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缕笑容。 “裴郎君你误会了。”她开口,看去已和平常无甚两样了。 “方才是我不好,竟然拿你撒气。请裴郎君勿怪。也多谢你将事告诉我。我已无事。你更不用担心我——” 此时几点暮雨终于迫不及待,急急地砸穿了二人头顶的柏树梢冠,砸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望一眼天色。 “天要黑了,该出宫回去了。”她道。 入秋后白昼渐短。二人出宫回到永宁宅时,天已黑透,宅中有人的各屋早已掌灯。裴萧元始终暗暗留意着她,观她言语行动,发现果然和平常一样。用了饭,她看着胡太医为他检伤换药后离去,又和贺氏商议了些明日和他出门的计划,崔府、宁王府两家要走一趟。最后,在二人各自更衣完毕,入房预备休息前,她又和他讲了白天在宫中时长公主托她转的话。 “此事你若方便有机会,便出言提醒一下。若是觉得为难,便当没说,也是无妨的。姑母那里,我也并未一口答应要将承平说服。”她坐在妆镜前,背对着裴萧元,手里拿一只犀梳,一面慢慢梳着垂放下来的乌黑青丝,一边闲谈似地说道。 裴萧元望见镜中的她神色轻松,面容含笑,至此,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 应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给他的一贯的印象,她是大方、聪慧而得体的。傍晚这一件偶然发生的给她带去极大困扰和苦痛的事,在经历过那一阵短暂的情绪失控之后,她应确实是放下了。 有了昨夜为开端,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并无过多曲折。唯一一点,便是裴萧元认为自己身体已无问题,仍卧她内侧,叫他极是不惯。她却坚持要睡外侧。 裴萧元争不过她,只能作罢。 外面正下着入秋后的第一场夜雨,凉风冷雨,庭院中红叶湿覆青苔。屋内,灯火渐暗。 在她落帐睡下后,应是白日疲倦所致,很快便闭目,背对着他睡着了。 药力渐渐袭来,裴萧元却有些舍不得就这么睡去。他悄然睁眼,偏脸向外,借着透入帐内的昏灯烛影,在耳畔那不绝的雨打瓦檐声中,望着她安静的背影。 也不知滴漏几许,屋外风稍急,夜雨转骤,不停喧动窗后一丛青竹。 在侵梦的阵阵秋声里,裴萧元倏然醒来,复睁开眼目,下意识反应,便是再次转脸望向身畔。 她盖的那一幅被衾,正堆浪似的凌乱散在床隅之中。身边空荡荡的,不见了她人。 裴萧元心一悬,倏然坐起探身出来,举臂掀开床帐,朝外望了一眼。 寝阁内夜灯低燃,那一面珍珠帘静悄悄挂落,纹风不动。 她不在,床前亦不见她鞋。裴萧元急忙下了床榻,胡乱披衣寻着走了出去,打开门,叫来一名今夜值夜的婢妇,问公主,方知她出了紫明院,当时吩咐勿扰驸马、贺氏或任何人,只叫了杨在恩。 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萧元入内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门房处,询问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车也没用,径直骑马,更没说要去哪里。 “几时出的门?” “已有些时候了。当时快敲三更鼓。”门房恭声应。 裴萧元转面,眺望那夜雨不绝的长安夜空,人在门房前的屋檐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再无半点耽搁,戴上毡帽,披了蓑衣,骑上金乌骓,冒雨向着城东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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