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她必是回了宫的,然而却不知她到底去了哪里。他停在宫道旁的一根石灯幢前,冥思苦想她在宫中可能还有的别的住处,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急忙又转了过去。 他来到崇天殿旁的羽云楼。 这座本为皇帝万寿而修的主殿附楼,是宫中最适合登高远望的一处所在。立在其上,能将整个长安收入眼底。此刻,乌沉沉的夜空里,在近旁那巍峨的崇天殿的烘衬下,羽云楼的轮廓显得愈发兀耸,飞檐翘角,凌空如飞。 今夜她果然独自宿在了这里。 裴萧元在杨在恩的引领下入了楼,在自己所发的带着震荡回声的道道靴步音里,他疾步沿着层层盘旋的楼阁阶梯,往上而去。 终于,他一口气登到了羽云楼的楼顶,在一间设为公主私阁的华阁里,看到了那个他想要寻的人。 不顾喘息,他松了口气,脚步也随之一顿,停在了阁门之外。 那道身影立在一面嵌着云母的绮窗之后。窗扇开着,她面向着窗外的夜空,仿佛沉浸在了属于她的一个世界里,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裴萧元一时竟不敢扰她。片刻后,见她身影轻轻动了一下,转过脸来,目光投落在了他的脸上,却没有立刻说话。 一架鎏金枝灯之上燃了几条巨烛,夜风不断透窗涌入,吹得烛火曳闪,映得她投在阁墙上的身影亦是晃个不停。 她看起来像要预备就寝了,发间花簪尽去,身上只着一袭寝衣。 阁中燃着暖炉,但这点衣裳,显然太过单薄。 裴萧元走了进去,伸手将窗关闭。 烛影一下凝定,阁中也随之沉静了下去,针落可闻。 “晚上我回家,他们说你回来过,怎的又走了?” 他停在了她的对面,问道。 其实不止如此。贺氏说她回来过,入了寝堂,独自坐了片刻之后,忽然开口,命人将那顶昨夜新挂的罗帐收了,随后便又走了。 絮雨没有回答,走到近旁一张铺着锦褥的坐榻之上,坐了下去。 裴萧元跟到她的身旁,俯身拿起搭在一旁的一件厚实些的蔷薇粉色联珠对鹿纹长帔,裹在了她的肩上。 “你怎么了?怎的忽然一个人来这里睡?”他低声地问。 她没有应他,眼眸垂落,长睫低覆。 “不早了,我先送你去睡吧——”他继续耐心地劝。 “亲我。”忽然,他听到她如此应道,打断他话。 这实是突兀。 裴萧元一怔,望向她。她已抬目,和他四目交望。 裴萧元终于确定,自己应当没有听错。 “公主?”带着几分困惑,他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我叫你亲我。”她静静地看着他,重复一遍。 裴萧元慢慢地坐了下去。接着,他侧身伸臂,将她搂入怀中,靠过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额。 “不是这里。”她说。 他的目光微烁了一下。 他低了头,将自己的脸缓缓地靠向她,在他挺拔的鼻轻拂过她面颊,和她肌肤相碰之时,他开始依她心意,亲吻起她的唇。 她的唇瓣滑而凉,不带半分热气。很快,她微微张口,一段柔软而温热的舌伸来,轻轻舔了下他的唇,顶开了他本是闭合着的双唇,将舌尖递入了他的口里。 也不知是他诧异于她少见的主动,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在她亲密地递舌入他口中之时,他仿佛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那段香舌随之静止。 接着,他仿佛又霎时醒神,含住了她的唇瓣,待要接住她递来的那甜润的舌,此时她已转了脸,倏然又和他彻底分离开来。 这拒绝是如此的突然,便和方才她要他亲吻她一样,皆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一时定住。 “公主?” 带着几分困惑,他迟疑不决地看着她,低低唤了她一声。 絮雨抬眼,凝望着他。 “裴二,你不是说,你看到我的第一眼,便喜欢上我了吗?你现在是不喜欢了吗?”她轻声问,语带几分凄声。 裴萧元一呆。 “昨夜你还问我,是否需要你侍寝。你当时是在想甚?” 不待他回答,她又继续问道。 裴萧元仿佛被什么击了一下。他心跳加快,后背随之一阵微汗。 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就在他茫然,不知该如何应答之时,只见她的唇角微翘,又露出了一缕笑意。 “你是在履咱们新婚之夜说好的驸马之责,是吗?” 他仿佛被她的笑意刺了一下,突然整个人醒了神。 “该死!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勿怪我。” 他的神情变得懊恼而郁闷,低声连连赔罪,将她抱住了,又低头,去追她的唇,好继续方才那个中断了的亲吻。 絮雨再次转脸,将他轻轻推开,接着,她起了身,离开了他,走到阁门之后,为他开了门。 “我没有怪你。不早了,你出宫回去休息吧,这里不便留你。” “还有,最近我事多,还要照顾我阿耶,往后不会经常回去了。你应当也忙,不必再像今夜这样特意来找我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第129章 他缓缓地走到那面为他开启的阁门前,停下脚步,转面,望向了她。 门后距灯架已远,光照黯淡,但絮雨依旧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一张原本刚毅和沉静的面容之上,此刻尽是迟疑和顾虑。 她始终微笑而望,只不再发声。他看着如此的她,忽然,唇角微微牵了一下,若有所诉,然而仿佛又有什么紧接着涌了过来,如夜风扑灭一支蜡炬方跳燃起来的星火一样,一切复归沉默。 “那么……我先去了。公主务必好好休息。” 最后,他只如此低低地说道。 阁门被他的一只手极轻地牵引着,在她的眼前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也不似他到来之时足下曾发出回音撞壁的急促登楼之声。 在面前的门被闭合之后,絮雨便听不到半声他下楼的靴步之音了。 但她知道,他确是已经去了。 她也没到楼阁的高窗之后去目送他是如何远去的,或者求证,在他步出羽云楼后,他的背影是否也曾犹豫地顿过步,或再一次地回首,去寻望身后头顶之上这面高楼阁窗后的那片灯影。 她只觉疲倦无比,是一种天地倒置楼阁旋转似的将她整个人淹没的疲倦。 从禁苑意外事发、阿耶目力尽失开始,这么久了,她好似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已走了,她也暂不用再去想别的任何事了。如他叮嘱的那样,好好先睡上一觉,也是好的。 她闭目睡去。然而,夜游神却还是不肯显示它的仁慈,送来的梦境,再度令她辗转难安。月下的花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湖水,燃亮了半边长安夜空的熊熊宫火,那自荒宫门槛后缓缓流渗出来的污血,女人歪歪扭扭地被透喉的利箭钉死在画墙上,凄厉恶毒的诅咒,疯狂而扭曲的脸孔…… 梦魇支离破碎,却交叠往复,没有尽头。絮雨遭到了完全的镇压,她奋力抗争,于惊惧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全是梦,快些醒来,人却又无论如何也是睁不开眼,只觉浸入一池冰水,周身寒凉,四肢麻冷。 她是被冻醒的。 她定了定仍咚咚疾跳着的心,坐了起来,这才发觉,阁间太过高旷,燃着的暖炉也无法留存热气。她在噩梦里却踢开了被,手脚寒凉,齿关瑟瑟,而湿汗,又浸冷了后背的衣裳。 她卷回冰冷的凌乱锦被,将它胡乱拥在身前取暖,再也睡不着,发起了愣。 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远处,深更的沉沉宫漏之声响起,越过重重殿宇和高耸的墙垣,飘到这空阔的绮楼窗后。 她自榻上下了地,漫行来到窗后,推开那一面被人闭合的窗,朝外望了出去。 渭水如一条玉带绕流城北,日夜不息。它所滋养的丰盈漕河贯穿了南北,恰如这座城池的血脉,成为它永葆生机的源头——在河的两岸,纵横交错的整齐的坊墙之中,王公豪宅、民居店铺、寺庙道观、亭台楼阁,如天河繁星,聚拱着这座如天枢北斗的四方围城。 冰冷而清冽的月光下,整座长安,正静静地匍匐在她足下。 她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待再次闭窗,忽然,那手顿住。 就在此刻,羽云楼前一座连桥的桥头前方,竟亮着几团火杖的光。是宫卫举的火,模糊地显出了一架停落在桥前的坐辇的轮廓,涂金的辇架因着火的照耀,反射着闪烁的光。辇里有人坐着。那人仰着头,若在凝望她这面亮了灯的窗牖的方向,极力想望见什么似的。 夜色深沉,这道坐影一动不动,更不知来此已有多久了。 她那才平复下去的心登时再次激跳起来,急忙转身,一时自己寻不齐衣裳,急呼阁外侍女入内,在帮助下,她匆匆穿戴,连乱发也来不及梳齐整,胡乱绾起,便匆匆出了阁,沿着楼梯疾奔而下。 她出大门,奔向对面的皇帝,冲到了他的膝前。 “阿耶!”她叫了一句,惊异不已。 “你怎会来此?” 皇帝早听到了她朝着自己来的奔步之声,低了头,在侧耳细听。 此刻他摸索着,握住她手,接着,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面上露出微笑。 “朕是来接我嫮儿的。”皇帝道。 “傻女儿!你是朕的女儿,外面若是不想待了,回阿耶身边便是,难道阿耶还会笑你不成?怎就将自己弄得无处可去,要一个人躲在这冷清之地过夜?” 皇帝语气极是温柔,却又含了几分责备之意。 絮雨呆了。她定定望着坐辇里的皇帝,忽然,今夜忍了不知多久的眼泪,那噩梦中也不曾流的眼泪,如溃堤的河湖之水,霎时失了阻挡,自眼眶坠落。 “嫮儿你哭了?” 皇帝迟疑了下,抬手想摸她面颊。絮雨一面极力想将眼泪逼回,一面躲闪,摇头否认:“没有——”话出口,泪更是纷纷,慌忙止声。 皇帝双眉立刻皱起,面露焦急之色。他一手按抓住辇侧的把手,借力,人便要起身。 “阿耶你坐着!”絮雨慌忙嚷道。 皇帝缓缓坐了回去,顿了一顿,朝她张来双臂。 “嫮儿你来。到阿耶这里来!”他沉声说道。 絮雨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呼了声“阿耶”,一下便扑跪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膝。 皇帝不再说话,摸了摸女儿的秀发,接着,解了自己身上的冬氅,裹包住女儿寒凉单薄的身子。 伴驾的赵中芳早已将全部随从打发到了连桥的另侧,自己也退开了几步远,见状,转过脸去,悄悄拭了下眼角。 絮雨趴跪在皇帝的膝前,默默流泪了片刻,情绪很快缓了回来,担心皇帝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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