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快抹了下脸上泪痕,抬起头。 “我没事了。阿耶不用担心我,快些回吧!”她要将那暖氅还过去,赵中芳已是走了回来,往皇帝身上加披了另件带出的大氅。 皇帝含笑点头:“那就好。你也随阿耶回了。此处新宫,未受人气,不是过夜的好地方。” 赵中芳招手命人抬来另架坐辇。絮雨顺从乘上,跟随皇帝一路静默地回到了紫云宫。 皇帝亲自送她到了仙福殿。 此殿距紫云宫不远,专为她在宫中歇息方便而设,一切布置也以她喜好为准,此刻殿中烧得温暖如春。赵中芳亲自服侍她就寝,皇帝也没有离开,在旁等待。终于,待到絮雨全部安顿好,人躺了下去,皇帝也不用人扶,自己慢慢向她行来。 “阿耶你也去睡吧!” 絮雨要起身接他。 皇帝摆了摆手:“不用,你就躺着!光亮的地方,阿耶还是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的。走慢些便可。” 他来到女儿的榻前,便仿佛枕上的女儿还是那个幼时的小娇娇,探身过来,先摸了摸她手,感到暖呼呼的,他的面上露出了一缕满意的微笑,哄道:“快睡吧,等你睡着,阿耶就回去了。” 寝殿里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亦清晰可闻。絮雨闭目了片刻,又睁眼,悄然望向自己父亲。他侧身对她,静静地坐在榻沿上陪着,眼皮垂落,叫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睛,但他眼角皱纹的纹路,却是柔软而温和的。 她暗暗地看着,心酸之感慢慢又袭上心头。 良久,皇帝小心地拢了拢她的被角,缓缓站起身,朝外走去。 絮雨望着他渐去的背影,忽然抑制不住心中一阵冲动,爬坐了起来。 “阿耶!”她冲着那道背影,叫了一声。 皇帝停步转面,笑着摇了摇头,叹气:“还当你睡着了!怎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装睡哄人,等阿耶走了,你就爬起来捣乱,不叫人省心。” 絮雨只觉腹肠一阵绞扭翻涌。 “怎么了?你有事吗?”皇帝立在原地,侧耳等了片刻,却等不到她开口,问道。 当年裴大将军的事,当真是阿耶你做下的? 她真的不信,自己父亲会做出那样的事。 这个隐隐的近乎固执的信念,也是她此前胆敢谋算,甚至半是逼迫地要那人做了她驸马的最大的底气。 这话已是冲到了她的舌根底下,然而,在就要问出口的那前一刻,她忽然又怯惧起来,彻底失了勇气。 前行的道途里,善良和持守,往往会沦为最易先被抛弃的累赘。更何况,一个被推立在了风口浪尖上的人,怎能用常理去看待? 世上自也有真正高尚之人,风摧而不折其腰,玉碎而不改其志,譬如,那个人的父亲,曾经战死在了北渊的那位大将军。 他是真正的英雄,名足以列圣。 可是她的阿耶,曾经的他,到底面临过如何的抉择,在最后,他又做了怎样的一个人? 她怔望烛影里皇帝那一张慈爱的苍老面颜,慢慢地,摇了摇头。 “无事……”她定了定神。 “只是想叫阿耶行路慢些,早些睡。” 皇帝笑了起来,笑容里充满怜爱和欣慰。 “好!你也好好睡。阿耶听你的,这就回去休息了。” 他转过身,赵中芳上来接他。他便在老宫监的扶持下继续前行,脚步却不知为何,比方才显得更加迟滞。 快走出寝殿,他忽然停了,再次转面朝向絮雨。 “对了!差点忘记了,阿耶这里有件重要的事。你的赵伴当前些时日和阿耶讲了一句,说你阿娘陵寝的外道上,有片壁画没做好,脱落了下来。此事朕一直记挂在心,颇为不安。不如明日,你代替阿耶过去看看?” 皇帝一面说,一面转望向身旁的老宫监。 赵中芳起初仿似一怔,但立刻,他仿佛想了起来,点头称是,向着絮雨解释:“是几天前的事。守陵官派人告知了老奴,老奴和陛下说了,陛下便记着了。” “嫮儿你这些时日很是辛苦。好在近来渐渐太平,阿耶虽还离不开你,但放你几日,还是不成问题。此事交给别人,阿耶也不放心。你去看下,顺道也当做散心,替你阿娘修好画,你再回来,如何?”皇帝继续说道。 絮雨沉吟片刻,点头:“也好,那我快去快回,凡事托给赵伴当了。” “公主放心。陛下这里,老奴会照顾好的。”赵中芳低下头,恭声应道。 第130章 天空阴霾密布,风冷得刺骨,长安人盼的今岁第一场瑞雪迟迟不至,但这天气,也足够冻得走在街道上的路人缩脖跺脚,恨不能将全部冬衣都搬出来裹身御寒了。 在西市漕河边的一处码头上,顾十二领着几十壮汉,正忙着将主家刚运到的十几船木材运送上岸,堆到仓库里去。 郭果儿今天也在。 他所在的陆吾司,本就是为圣人万寿而设的一个临时衙门,而今万寿取消,裴萧元又有事上身,衙署名存实亡,李诲近日也不大出来了,更不方便这个时候继续寻裴萧元习艺,无须他侍伴,他便回了这里。 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也不知哪里来的闷气,做事当做发泄,抬着比人腰还粗的伐自深山的老木,健步如飞,很快,个个都出一身热汗。有人干脆效仿顾十二,将上衣脱了个精光,打着赤膊干活。 顾十二停下喝了口水,看见郭果儿亦是一头热汗,又不肯像别人那样脱衣,便叫他过来休息。郭果儿摇头说不累,顾十二作罢,扭头冲着众人喊:“都加把劲!早些把活干完!晚上我请客,全都吃酒去!” 众人隐隐知他和个寡妇相好了很久,只是瞒得很紧,不知到底是哪里的寡妇,闻言,轰然道谢,当中也有人壮着胆子玩笑,问他何时做新郎官,请吃的是否是喜酒。顾十二双目一瞪,将碗里喝剩的水泼向那取笑之人,对方躲避不及,被泼了个满头满脸,狼狈不堪,周围人大笑,气氛一下便活络了起来。 “你和宁王府的那个小郎君不是经常一起吗?近来可有什么关于裴郎君和朝廷的消息?”顾十二想起昨日去寻裴萧元的情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低声又问了声郭果儿。 郭果儿沉默摇头,顾十二只好作罢。忽然这时,前方起了一阵骚动,一队佩有禁军符图的全副武装的人马沿着河岸,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看起来,似在执行任务。 街上的行人和商旅怕被冲撞到了无处可以讲理,纷纷躲避,原本热闹又秩序井然的街道一下变得鸡飞狗跳。 顾十二认得这领队,名叫蒋照,是北衙禁军将军卢景臣的副手。卢景臣来历不用多说,是与韩克让几乎相当的一个人物了,这蒋照平常便仗着身份趾高气昂,颇瞧不起人。 顾十二见此情状,心里虽是有所不满,只也知如今非常时期,对方又确实来头不小,不是自己这种小人物能阻拦的,只作不见,正要掉头继续自己的事,不想那蒋照停马,朝着这边望了一眼,接着,扬了一下手臂,那一队几十人的禁军立刻下马,朝着这边疾奔而来,霎时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你便是顾十二?”蒋照骑马来到近前,打量一眼,问。 顾十二点头应是。 “抓起来!”蒋照冷冷说道。几名靠前的禁军便拿着锁链,一拥而上。 顾十二岂是轻易就范之人,拳打脚踢,几下便将近身之人打倒。 “为何抓我?可有衙门公文?” 顾十二打倒人后,扬声发问。 蒋照一怔,又见他面无惧色,心里越发着恼,冷哼一声:“卢将军拿你,还要什么公文?你自己犯事心里不知?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此时,顾十二手下那一大拨人见状,放下活,纷纷抽出各自方才因了干活而收起的刀枪和棍棒,全部围了上来,站在顾十二的身后。又早有人见状不妙,去传呼还在别处的兄弟。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还有正撑船行来的,一下便聚了至少百人,将码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百人对几十人,双方气势登时倒转。 蒋照今日前来拿人,又怎会将这些苦力脚汉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对方一下竟能聚起这么多人,万一当真拒捕,打起来,自己这边未必能占上风,倘叫他逃走,那更是不妙。 他心中后悔轻敌,没再多带些人,面上变得愈发疾言厉色:“好啊,这是想公然对抗朝廷?正好,趁着都在,今日便将你们这些平日祸害市井的为非作歹之徒一锅端了,全部捉拿归案,也算是为民除害!” 他的话音落下,附近那些聚来看热闹的商人和坊民纷纷面露不忿之色,低声议论,码头周围发出一阵杂乱的嗡嗡之声。 “你说谁泼皮?我们一干兄弟,可都是在金吾卫里记过名的武候!”顾十二身后一个性直之人不忿,出言反驳。 蒋照讥笑:“今非昔比,都什么时候了,还拿陆吾司来吓人?你们的那位司丞,如今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众人平日对裴萧元极是尊崇,此刻听他口出不敬之言,顿时全被激怒,一股脑地朝前涌上,大声叱骂。蒋照又怎肯当众失脸,急忙下令,指挥手下在马前排队:“卢将军有令,胆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上弓!” 随他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几十禁军立刻在他面前列作战队,弓弩手排在最前,迅速上弓,利箭对准了对面之人,蓄势待发。 众人一阵静默,暂停不动。几个顾十二的心腹——皆是亡命之徒,相互做了个眼色,走到顾十二身后耳语:“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全都没有家累,随便去哪都行!等下全部冲上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你便趁乱走,我们随后再从小巷走,散去各地,过后碰头!” 倘若从前,遇上类似之事,顾十二自然如此照办,且也轻车熟路。然而这回,他却犹豫了起来。 对方为何要拿自己,他心里隐隐明了,知这回和从前不同,一走了之,未必顶用,反而连累更多之人。 正踌躇不决,对面蒋照目露戾色,抽出腰刀高举过头,一面挥舞,一面大吼:“顾十二!你再不受缚,休怪我下令放箭了!我数到三!” “一!” “二!” “三——” “住手!” 就在周围坊民惊恐地睁大眼目,弓弩手蓄势待发,顾十二身后众人色变激涌之时,伴着一阵马蹄踏过埠头石板路面所发的杂声,有人厉呼了一声。 接着,另一队人马便从长街的另头穿街而来。发出的动静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蒋照亦扭头看去,见对方是金吾卫,那骑马领头之人身着甲胄,面容威严,竟是金吾大将军韩克让。 蒋照在禁军当中份位不低,且禁军属北衙,从来和金吾卫两不相干。然而韩克让却是三品大将军,终究压他一头。他心里虽有些不愿,迟疑了下,还是下马,朝韩克让抱拳,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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