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拨,是以顾十二为首的人马,来自市井,但从前编入陆吾司后,也常加入集训,且当中不少人也如顾十二,早年有过各种从军经历,都是适合北上的。此外,还有少数得裴萧元允许的来自长安各卫的自愿随从之人,如刘勃,但不多。三拨加起来,总共将近千人。 留一夜时间,等全部人员来此集合,待完毕,明日一早,便都将随他一道出发北上。 暮色发沉,伴着城中隐隐传出的阵阵暮鼓之声,城外的雪势也越来越大。 朝廷发放的被服弓刀以及寒冬远行必须的各种随身物资方已送到。他亲自接收,确认每一样东西,小到火条,皆符合要求,方命人发放下去。 此刻忙完,才回来,正走着,顾十二迎面而来,朝他行礼后,面露忸怩之色,似是有话要说,便问他何事。 顾十二犹豫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个相好的妇人来了,因此处是屯营,不允女子或者外人随意入内,只好站在外面。他想出去一趟。 既正式从军,便需令行禁止。这点对顾十二这些人而言,尤其强调,到来的第一时刻,便已言明。 “我一早便叫她别来了!”顾十二赶忙又解释,“往后也不用等我,再去找别的相好!我是去了就没打算回!谁知婆娘不听,竟又找来,死活就是不走。方才又叫卫兵传话,说什么给我送冬衣。我又不缺!就是想着大雪天,城门也快关,再晚她便进不去了,便想出去一趟,赶紧赶她走,别再缠我了……” 裴萧元转头朝远处营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有道包着紫色头帕的妇人身影立在外头,怀里仿佛抱着一只包袱,正翘首张望里面。心知肚明,点头:“去吧,明早出发前回来便可。” 顾十二一愣,随即面露感激之色,拜谢过后,匆匆奔往营门,还没出去,就被怒火中烧的妇人一把扯住了耳朵,叱骂他叫自己等这许久。 “……你这趟是赶着投胎去的?你放心!真要收到你没了的消息,老娘我自会换相好,不但要换,还一天一个,个个赛你后生俊俏……” 雪里隐隐传来妇人的说话声。顾十二应是怕落入人眼惹出笑话,一边不住回头张望,一边低声求饶,两人推推搡搡,出了屯营大门。 裴萧元收回目光,返身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入内,他关门脱下大氅,抖去上面沾落的雪,坐到近旁的一只火炉前,烘着身上沾了些雪潮的衣。 从外面的天寒地冻里入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伤手处,慢慢便又痛了起来,又酸又涨,如遭万蚁啃噬,痛感丝缕不绝。 或是真的十指连心。他曾受过多次大小不等的伤,但从没有过如这回,小小之伤,竟是叫人如此难捱。 他取出伤药,换了,再自己用纱布胡乱缠裹,才缠几圈,心里忽然莫名一阵烦恶,丢下了,随手拿起案上躺的一只酒嚢,拔塞,喝了几口烈酒止痛,接着,和衣躺了下去。 他闭目,很快调匀了呼吸。 他几分倦,想趁无事,睡上一觉,醒来,明日便可走。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之际,腰被一硬物硌到,发疼。 他摸到了系在蹀躞腰带上的一只皮袋。隔着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样东西之上。 便是此物,方才硌到了他。 是皇家还未曾收走的驸马鱼符。 他将这枚后补的鱼符摸了出来,托在掌心,低下头,看着,神思渐渐转到了今早他混在长安民众当中观礼的情景。 从现身到离开,她始终静静隐在皇帝身后,忠诚而完美地履行着引导的职责。在皇帝所发的如太阳一般的光辉之下,她看起来丝毫也不起眼。 然而,在他眼里,那道身影却如启明星辰一般,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的眼前不由又浮出她离开前的一幕。 在登上玉辇的时刻,她似稍作过停顿,转面环顾了一圈四周,眼眸在那一霎如明月珠子,回盼生辉。 她……似在寻人,随后才低眉敛目,入车隐身不见。 他继续定定坐了半晌,忽然收了鱼符,随后下地,套回大氅,开门朝外走去。 天色愈发昏暗,雪也愈发大了。 他驾着坐骑出了屯营,沿着营外一条静静覆落大雪的杳无人迹的郊野小径,往城的方向而去。 前方,那暮鼓的隆隆之声发得正最为急切,竟若隐隐契合他此刻的心跳。 明知她那一眼,绝不能是寻望自己的。然而,仿佛凭空便也由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气。他应该去寻她的。 他自然不会再存半点和她续缘的念头了。从他决定闯宫问清真相,而不是继续隐忍装作无知的那一刻起,他便舍下了她,更是彻底失了爱她或是被她爱的资格。 只是,她救下了他的残命,为他挡了皇帝的一剑。临行之前,至少,须亲自道一声谢。 此为人之本分。否则,和畜生何异? 马蹄乱踏,飞激起点点踏碎的琼玉,带着他急急地横穿过一片披着茫茫雪衣的野地,城门在望。 此时,那近尾的催人闭户的暮鼓之声发得愈急,隆隆不断。 一群为利终年奔走,岁末时节也依然在道的商旅方拼命赶到,归拢着自己的车队和骆驼、马匹,一股脑儿地挤在城门外,等待着检查放行。乱哄哄的嘈杂声。道上满是践踏而出的肮脏泥泞。他们一边缩着脖子躲冷,口里不停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一边又为漫长旅途终结,这个傍晚,这座伟大而繁华的城池终于就在脚下了,人人的脸上,充满了希望的光。 马蹄上道,却又被阻在了队伍之末。 他松了马缰,停在道旁,微微仰面,目光越过城门下那一座长长的、光线黯淡的门洞。 门洞之后,是那一条可抵皇宫的笔直的大街,此刻街道已是空无一人,惟余漫天雪在飞。 等待间,他忽然心间迷惘,又生出些摇摆。 迟疑间,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呼叫之声:“师傅!” 他转面,见是李诲和郭果儿。 两人骑在马上,带着几名随从,似方出城的样子,急急忙忙地催马向他赶来。 裴萧元面上便露出笑容,下马立在路边。两人到了近前,各自向他行礼。 裴萧元点了点头,问怎这时候还在这里。 “方才就是要去屯营寻师傅你的!白天我们就来过了,你不在,等不到你,只好凑这时辰,想着师傅你一定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师傅你去哪里?我和郭果儿想给你送行。”李诲神情又是欢喜,又充满遗憾,递上一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皮袋,说里头全是他从太医院里搜刮来的各种药丸,治什么的都有,除了各种金创毒虫火烫的伤药,还有头痛脑热腹泻痢疾的药。 “阿姐看到了,说我是蠢蛋,哪有人送这些的,不吉利。只是我想着……虽然军医也有,但万一有个头痛,那种地方,备些药,总是方便些……” 大约是被李婉婉笑话了,他显得有些不安。 “要是……要是不妥……那我就带回去……” 裴萧元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接过挂在马鞍之上,随即道:“你考虑得很周到。多谢了。” 李诲松了口气,忙又道:“我看见还有一瓶鲸膏,就给拿了过来,润肤最好不过。那太医明明和我阿爷岁数差不都,脸竟光滑得很,必是他自己平常偷偷用了。那里天寒地冻,师傅要是脸面手脚皴裂了,拿去抹擦,最好不过。” 他没说这鲸膏珍贵,那太医起先死活不肯松手,直到他说献给公主,这才作罢。 自然,他更不敢说心里的一个隐忧,那也是姐弟背着人探讨过后的一个共识:师傅手伤了,驸马之位好像也是岌岌可危,甚至名存实亡。此次外出打仗回来,万一师傅原本最引以为傲的脸也没了,只怕姑姑便当真不要他了。 裴萧元一怔,随即笑着应了声好。 李诲再三叮嘱他要用。又叹了口气:“师傅就要去打仗,本来我也极想追随同去。可是莫说阿娘,阿爷也不同意,我是没法了。但郭果儿想去,师傅怎不让他去?我们来也为这事,师傅你带他去吧!” 郭果儿下跪,发声请求。 其实不止郭果儿一个人,今日短短一天时间,各卫里也涌来了无数别的渴盼同去的年轻子弟,皆被他拒了。 出关杀胡,建功立业,从来都是无数在长安长大的少年子弟的幻想,甚至,和这个比起来,连去西南平叛仿佛都黯然失色了。就和白天他身旁那些兴高采烈议论着此次官军何时可以平叛凯旋的普通民众一样,在他们的想象里,关外的战场,是万里赴戎机,寒光照铁衣,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呼饮之间,死生同,是汗马提剑,取公侯。 真正的战场离他们太过遥远。他见过不少以雄健而自负的少年,甚至此前也杀过人,上了真正的战场,却骇得瘫软在地,乃至掉头逃跑。带他们同去,反而是个累赘。 至于面前这少年人,就算他和别人不同,裴萧元也不会带去涉险。出声拒绝。 他语气坚决。对面二人无可奈何,对望一眼,怏怏作罢。 裴萧元看了眼天色,催促二人返回。李诲应下,依依不舍辞别,盼他早些回来。裴萧元一一答应。李诲待去,忽然仿佛想起什么,迟疑了下,问:“师傅你是要去哪里?” 裴萧元含糊道是约了人,在此等着。 “师傅你就要走了,不去看下我姑姑吗?”李诲吞吞吐吐道,“她不止肩伤,手腕也割伤了,一定很疼……” 裴萧元心咯噔一跳,问是何意。李诲便将此前自己去追她,遭张敦义阻拦,她刀划手腕方得以连夜赶回的经过说了一遍。 裴萧元一呆,许久不答,忽然醒神,只吩咐二人尽快入城。李诲只得怏怏而去。 目送二人背影消失,他在原地又静静停了片刻,在天黑下来,暮鼓歇止的最后一刻,入了城门。 他独自到了皇宫之外,叫出宫监张顺,叫他代自己去给公主传一句话,请求一见。 他在雪地里等了许久,才见张顺匆匆出来。 她不在紫云宫,不在寝宫,连羽云楼那里,张顺也去找了,同样不见人。 道是傍晚好似从夹城出了宫,不知去了哪里。 “或者……驸马先回?今日大军出征,公主应是事忙……奴替驸马守着,看到公主回,便立刻传话……” 张顺小心地道。 雪夹着寒风,如成团的撕碎的棉絮,纷乱扑打在他面上。 出来得太急,他忘戴雪笠,方才又等候许久,发顶积白,渐渐又融在了他微温的额面之上,化作冰水,一道道,沿着颈项,流入他衣领的深深之下。 羽云楼的那一夜,虽二人都未曾明说,但在她为他开门的那一刻,彼此其实便已是知晓对方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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