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看着歪歪扭扭立在自己面前的周鹤,慢慢摇头,“所以,太皇太后当日许你以官,你便答应了下来?” 周鹤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神情,“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的!当时我虽已照吩咐,张挂起了遮帐,但那日,公主,你若是答应了我,我便会改主意的!是你自己不给我机会!是公主你逼我的!” 絮雨不答,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崇天殿。 崇天殿主体多为木构,火势既起,怎可能轻易扑灭。眼见烟火已上卷到了中层,人无法入内,此殿是保不住了,裴萧元和今夜的宿卫将军一道指挥人将全部救火人分作数队,各负责接力运水、沙土,或专门扑打,截断火场,避免火势继续蔓延烧到附近相连的殿楼。起初乱哄哄的场面归于条理,所与人都在紧张忙碌地各司其职。 “所以,你今夜做如此激烈的举动,不惜自残,又是为了何故?” 周鹤扭颈,看着身后那已完全笼罩在了滚滚烟火里的殿门,怪笑。 “公主,你以为,你当日赐我一个来此作画的机会,便是莫大恩赐,我当感激涕零?你错了!我早就恨透我这画师的身份!这个天下没有公平!我凭什么,只能做一个画直?李延事既败了,我全部的希望也没了,世上还留这一幅画做甚?不如烧个干干净净,去我身上一切耻辱印记,下辈子,我再不碰画笔一下!” “你这疯子!狂徒!罪该万死!在公主面前,竟还敢如此口吐妄言——” 曹宦在旁厉声怒叱,叱声越大,周鹤笑声越大,癫狂的影,映着他身后的熊熊烈火,诡异至极。 “周鹤,你自诩怀才不遇,你可有想过,山外有山,你屡考不中,不得赏识,有无可能,就是因你文章才干,本就没有你自以为的好?” 絮雨忽然说道。 周鹤一怔,顿时止笑。 “想跻身仕途,做人上人,并没有错。世情固然溷浊,天下无真正公平可言。但可笑如你,口口声声,称要报效朝廷,心系天下,实则,你不过就是一个利欲熏心之徒,你有何脸面,敢以丁白崖自比?” 她再望向那已完全被烟火吞没的壁画的方向。 “此画也是叶公心愿所寄。烧了也罢,出自你手,是对他和天人京洛图的羞辱。” 周鹤面露不知是痛苦还是羞惭的怪异神色,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声,忽然全身发抖,又扑跌在了地上。 因伤势过重,当夜,周鹤便在□□和呼号声中,死在了牢中。崇天殿里的这场火也烧了一夜,天明方熄。唯一的庆幸,便是昨夜现场组织得当,火势不曾失控,附近的羽云楼等,除留了些烟熏过后的痕迹,皆各完好。 天亮,宫门在隆隆的街鼓声里照常开启。众多官员闻讯赶来,远远地聚在用拒马隔开的殿前广场里。当亲眼看到这一座雄伟巍峨的宫殿一夜之间变作残架,焦黑的废墟之上,只剩缓缓升腾的余烟,无不扼腕叹息。 崇天大殿名是为庆圣人万寿而建,实却是比照从前的永安殿所立。 从不曾有人明说,然而,人人心知肚明,殿中,那一幅天人京洛图,是这座大殿的核心,是当今圣人文治武功的一个象征符号。 谁会想到,通天大殿,传奇之画,竟如此毁于一个小小画师之手,何其讽刺! 烧在皇宫里的这一场熊熊夜火,也惊动了整个长安。 第二天,崇天殿昨夜意外走水,内中壁画也随之毁于一旦的消息不胫而走。居在鸿胪寺会馆中,正翘首等待庆典到来的各国王使闻讯,无不大失所望。坊间百姓,亦是议论纷纷。 为了迎接将士凯旋,长安各家各户近来都在准备灯笼和彩布,预备到了那日,门前张灯,窗檐系彩,共贺盛典。朝廷也于数日前发文,到时全城宵禁解除三日,百姓可通宵狂欢,以弥补去年和今年因战事取消的元宵灯节。消息传开,满城欢呼,那些正当年华的少年男女,无论朱门贵族,还是蓬门小户,无不呼朋唤友,早早便约好结伴游玩。到时长安将会如何热闹,可想而知。眼看喜庆的浓厚气氛一日胜过一日,突然发生这种意外,便如头顶忽然笼上一层阴影,难免叫人联系起许多年前永安殿的过往。虽然无人胆敢明言,然而街头巷尾,众人谈及此事,总是叹息不已。 不过,这些都还次要。 因为这个意外,最头痛的,还要数礼部。 将士正在凯旋途中,离长安越来越近,不日便将抵达。庆典只剩半个月的时间了。 在皇宫丹凤门和钟鼓楼前,预定的献俘礼结束后,按照计划,皇帝将在崇天殿赐宴、奖赏功臣勋将,以及,又新添一项极为重要的流程,昭告天下,宣李诲为皇太孙。 如此重要的场合,丝毫不亚于献俘。崇天殿一夜之间突然化作废墟,该安排到哪里,才最为合适? 地点的选择,其实也不算最难,如宫中长乐殿、明光殿等,场地不小,皆可容纳,重新预备,虽仓促了些,但只要人手足够,不是问题。 最关键的一件事,是那一幅天人京洛图。 先不说长乐殿、明光殿等地方有无适合作画的位置,即便有,半个月内可能完成?记得当年叶钟离作那一幅壁画,也费时月余。 礼部尚书带着一众人,寻到刚回朝的宰相裴冀,认为最稳妥的法子,是在几个备用的选择里尽快定下新的庆典场合,以便着手准备各项事宜。 至于那一幅壁画,虽然众人一致认定,最合理的处置就是舍弃,但这种话,却不是他们敢说的。 今日一早,便有传言自宫中流出,皇帝对昨夜崇天殿连同壁画被焚一事反应平淡,听到回报,沉默片刻,只道了一句“烧便烧了,天意使然”,此外别无多话。但鉴于皇帝性情古怪,临朝至今二十载,敢说自己不会误听他话的大臣,恐怕没有几个。 他越是反应平淡,大臣反而越是猜疑。毕竟,壁画对当日场合的重要不言而喻,那是他功业的象征,就此缺失,他心里真正如何做想,谁也不敢确定。 这绝非可有可无的小事,尤其,又撞上了李延和王家一案,更需慎重,一个不好,恐触逆鳞。 “故我等不敢妄做决定,只选了几个可用的场地,请老宰相过目,看哪里最为适合。另外,壁画之事,也想请教老宰相,不知公主是否另有决断?” 裴冀看着官员呈上的备选宫殿名录,正听着他们述说各殿的情况,忽然,外面传来通报声,道驸马来了。 众人忙暂停,起身相迎。 裴萧元走了进来,朝座上的裴冀行了一礼,再与礼部众大臣略略寒暄过后,道:“公主已有定夺,场地改镇国楼。” 众人面露讶色。裴冀若有所思。 “另外,关于壁画,”裴萧元顿了一下,望向众人。 “公主说,壁画不可或缺。她领直院画师负责此事。” “她叫我转告诸位,尽管放心,庆典到来之前,画一定能够完成。” 公主将亲自在镇国楼重作天人京洛图的消息,再次传开。 画作在镇国楼内,没有了宫墙的阻挡,便意味着往后,寻常的长安百姓,也将能有机会亲眼目睹这一幅传奇的名画。 它最早出自传言已乘龙升天作了仙的的叶钟离之手,惊世绝艳,然而,在留给世人一个惊鸿一瞥般的匆匆背影后,便与它曾见证的立于巅峰的伟大长安一道,消失在了金戈马蹄的践踏和滚滚的战火之中。 而今,二十年后,一波三折,昔日的绝世名画,最终竟以这样一个方式归来,谁又能够料想? 接连多日,坊间茶舍酒馆,无人不在谈论此事,无人不盼画作能成,万众翘首期待,此前因了崇天殿起火一事带来的阴影,更是一扫而空。 崇天殿大火过后的第二天,絮雨将小虎儿交托给贺氏和裴萧元,自己便来到了镇国楼,开始闭门作画。 镇国楼造式和宫楼相同,壁画体量几与原作无二。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全部画作的。按照她的计划,她将负责勾线,完成后,由宋伯康王春雷林明远等人一道共同参与上色。 时间太过仓促,经手的人也多,出来的最终画作,或将远不及二十年前阿公的原作,更遑论超越。 但,她必须要去做这一件事。 留给她的时间极是紧迫了。短短七八天内,她必须完成全部的勾线。这是一幅壁画最核心的骨架,也是最难的地方。从构思布局开始,到细节的落实,每一条随风而动的衣褶,每一道山川峰石的褶皱,都必须画到她力所能及的最好。 镇国楼里,她以极大的激情作画,不分日夜,完全地进入了忘我的境界。饿了,便吃几口婢女送来放在一旁早已冷去的食物,倦了,便在近旁设的一处临时休息地合眼片刻,从梦中惊醒,爬起来,抓起画笔继续再画。即便是在短暂的梦境里,她也是化作飞天,翔游在画卷之中,彻底和它化为了一体。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没有半点犹豫。 只要有实现的可能,她预想中的这一幅画,便必须出现在即将到来的庆典里。 不是为了替她的父亲歌功颂德。他功业如何,是否当得起中兴君主之名,不在这一幅画,悠悠千年,后人自有评说。 便如她的阿耶得知崇天殿失火后,说的那句话一样,天意使然。她想为这个庆典做一件事。 她想要用这一幅曾见证过圣朝巅峰荣耀的画,去迎接凯旋的将士。让他们每一个人,在走进开远门的那一刻,便都能看到长安和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出去的每一寸圣朝的土地,壮丽如斯,永受天神之祝福。 他们和这一次,以及从前再也回不来的每一个人的血,都不曾白白地流。 朝代会兴亡,君主会更替,人更有寿极。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的名字,也注定无人知晓。 但,昊天之下,山会铭记。 长安,也会铭记。 在几乎接连画了五天之后,第六个深夜,絮雨太过疲倦,一直抬举着的手臂酸得如要折断,眼皮不住沉坠,人立在为方便高处作画而搭的架上,头重脚轻,一阵晕眩之感袭来。 她知自己必须要休息了。 她下了架,叮嘱杨在恩,到五更,她若自己没醒,叫醒她,随即入了休息室,和衣躺下,头才沾枕,便睡着了。 她睡得极沉,不知时辰。五更的晨鼓响起,也没有惊动她。 当一觉睡饱,她茫然睁眼,发现外面天已大亮。 明媚的一道春日朝阳,从卷帘漏出的缝隙里照入。她猛地惊坐起来,翻身下榻,开门看见守在门外的杨在恩,禁不住大怒,叱道:“不是叫你五更叫我吗?为何不从?” 她从未对身边的人发过如此的怒。这一次,实在控制不住。 留给她的时间真的太紧了,紧到每一个时辰,都有预定的画面必须完成,只能提早,不能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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