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实是无语,只好道:“我不是不喜欢,只是养它不便。好好的一只鸟,你说杀就杀,叫什么事?” “我又错了!”他立刻收手,神色懊恼。 “你若只是养它不便,我暂时代你养。等我有空再多教它些话,下次带来说给你听!” 对着如此一个反复无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絮雨也只能如此了。想了想,终于还是正色道:“宇文世子,我不知你为何要说方才那些话,但你若真有悔改之心,自然是件好事。但愿往后你能记住今日,凡事三思,多存几分宽容。” “是,是,所以往后我还需你多加提点,这样我便能少犯些罪孽!” 絮雨懒怠再与他饶舌,看他一眼,朝外走去:“我去睡了。这里的事再一二天就能结束。世子你也回吧。” 他立刻拿起一支火杖,举在手里,一路体贴地照着,殷勤送她出了石室,一直护到去往禅院的路口,在她再三催促之下,这才停步,一动不动,目望着她的身影消失。 此时他撒手,丢掉手中火杖,杖头扑到地上,闪烁明灭间,火慢慢熄去。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昏黑。 一柄闪烁着寒夜水光似的清湛利剑,自后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宇文峙,你且听好,恨我无妨,但你若因此迁怒于她,把主意动到她的头上,敢对她有半点不利,汝必为我敌。” “此为告诫!” 一道冰冷话声发自他的脑后,伴着闪掠而过的剑光,宇文峙头顶发冠玎铮断裂,掉落在地,他一头的乌黑长发纷披而下。 身后之人收剑归鞘,迈步离去。 宇文峙慢慢转身,盯着那离去人的背影。 “裴二!”他忽然冲那背影唤了一声。 “你便是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会动她。但你以为是因你的警告?” “你也听好。我不动她,因她便是我想了三年的心上玉人。这话我方才当着她面就说了。你敢吗?” 他笑了起来。 “她不喜欢我杀人,那我就不杀。她喜欢好人,我也可以做好人啊!这有何难?你不容我接近她,也容易,叫她和你恢复婚约。到那时候,你才有资格和我说这句话!” 宇文峙哈哈大笑着去了,笑声畅快听起来畅快无比。 天明,骑射局的奚官从它的主人手中将它收回时,发现宝马浑身汗湿,不停地打着响鼻,显得兴奋至极,显然这是在城外跑了原路才回来的,又听到裴萧元吩咐自己打理一下,往后多放它出来走走,赶忙连声答应。 裴萧元走在晨雾朦胧的街道之上。 昨夜后来,他在城外遛马到了天明,终于跑得这畜生心满意足,他自己却头发潮湿,浑身衣裳也被夜露打湿,黏腻腻不甚干爽,欲先回往住所换一身洁净巾裳。快到时,望见刘勃站在门外,正和门内睡眼惺忪的青头在说话。 看起来应是他大早就来寻自己了。 “郎君回了!” 青头叫道,忽然看到他的样子,又惊讶地嚷:“郎君你昨夜后来去了哪里?怎的成这模样?” 刘勃上来低声耳语几句,裴萧元衣裳也来不及换,转身与刘勃一道匆匆离去。 第33章 次日再一天,石室内追福画基本完工,再半日,收尾毕,王府的管事也在,说酬金过后会安排送付。絮雨将晾干等注意事项交待了,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此时她无事放松下来,难免便会回想前一夜发生的事。眼前浮动当时宇文峙那全不像个正常之人的鬼样子,越想越觉得蹊跷。 她从小受阿公训练留意作画对象的细节。放到人的身上,除去外貌特征,她也习惯捕捉人面上的不同的细微表情区别。再仔细回想前夜他变奇怪的分界点,好似是在他问出那一句话,她开始回答的时候。 记得当时她向内,而宇文峙面朝石室之外。她说话时,他状若恍惚,注意力也似在外,而不在她这里。 不止如此,此刻再回忆从他嘴里出来的那些话,总有一种感觉,他仿佛是在说给别人听的。 难道前夜那个时候石室之外有人,宇文峙知道,只她浑然未觉? 絮雨心里揣着疑问。离开出坊门时,向守门人打听前夜半夜时分都有谁曾来过。 此地人少,平日若无特殊事件,坊门只开这一个,又是半夜,有人来过的话,守门人应当会有印象。只是这些人平素捧高踩低,直接问,未必肯说。 “我是替西平郡王府在慈恩寺作追福画的画师。前夜郡王世子来石室看画,今早我于洞外发现一杆马鞭,却不是世子落下的,应为别人所有。你可记得还有谁也来过?知道了,好将马鞭还人。” 守门人信以为真,称来过陆吾司司丞,他和郡王府世子是前脚后步到的。 絮雨一听,心中雪亮,当场气得指尖发凉。 虽然不知裴萧元半夜三更来找自己何事,但宇文这小畜生的那点心思,她已是了然于心。 竟然会让裴萧元将那等可怕的场面全都看在了眼里。 虽然她并不在意他如何想自己,但在赶回城北的路上,她每想一次当时的情景,便深觉羞耻一次。 那样的情景,若不解释清楚,日后碰上,岂非无地自容。 一回城北,她哪里都没去,立刻先找青头,问裴萧元人在哪里。 这回便是半夜,她也想等。却不料青头说他好像有了公干,昨晚便一夜没回,今天白天他也不在衙署。可能已经出了长安。 “小郎君你若有事,尽管告诉我,郎君一回,我便帮你转。” 如此羞耻之事,怎能经由青头之口转达? 絮雨道了声无大事,转身离去。 今日还有半天,也不必立刻就回皇宫,她又一次来到了平康坊中曲的金风楼外。 此中或许就有她想见的人,然而迄今为止,除了苦等,希望运气好能守到人之外,她仍是想不出什么好的可以接近的法子。 秋娘们并不整日全都关在门里的。尤其当中有名气的,她们除赴各种宴会,与官员名士交往,无客之时,常也装扮得如若神妃,三五一群,在奴子们的簇拥下,骑马徉徜在繁华的街市之上,队伍所过之处,追随者甚众,她们前一夜精心苦思出来的新颖而美丽的衣妆,有可能很快将会成为长安坊间众多女子争相效仿的样式。 若絮雨想寻的玉绵,她或许不会像她这些年轻的后辈们那样喜爱抛头露面吸引目光,但长安风光如今正好,她或许也会外出踏春散心。 絮雨在金风楼的大门附近又守候半日,看到了十来名秋娘上下马车,进进出出,然而没有那位她想见的人。 心情本就低落,又半天过去,日暮黄昏,她只能黯然回往住地。步入传舍心不在焉,还在苦思能有什么别的可试的法子。苦守成功的希望是遥遥无期的。才入内,被告知有客,是西平郡王府的世子。 絮雨先是吃惊,俄而心中隐隐的怒气上来,强行忍下,立刻转到住地,一眼看见宇文峙立于复廊之上,身后有个健奴,他负手若正眺望传舍外的黄昏街景。 她飞快登楼而上,步足声吸引了楼上人的注意力,快步走来,和她遇在了楼梯口。 “你去了哪里?不是说你晨间便走了吗?我在此等你许久!” 他开口便是质问,语带不满。 絮雨一言不发开门入内,宇文峙不请自入,他那奴子将带来的一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烫漆匣子抱了进来放下,旋即退了出去。 宇文峙上去开启盒盖,匣内是许多金光澄灿的金片。 他呶嘴:“说好的酬金!” 絮雨看也没看一眼,道:“前夜你来找我,是不是知道了裴二就在外面,所以故意和我说了那些疯话?” 宇文峙起初一怔,很快哼了声,冷笑:“是他和你讲的?” 原来她的猜想是真。 絮雨将匣盖啪地关了。 “我是受用不起的。世子看得起我这微末画技,要我去作画,已是我的荣幸。带着你这些东西回,恳请往后千万莫再扰我,我感激不尽!” 他不动。 絮雨怒气一时再难抑制。 “你莫非仍是当年十五六岁无知儿郎子?我何德何能,叫你能够一往情深到此地步?你以为你故意踢翻梯子害我倒你怀里,他便会心酸不已夜寐难安?你以为在我面前讲出那些荒诞可笑的情话,他就会因你我之间情分不浅万箭穿心?你醒醒可好?我讲过我与裴二彼此并无干系,他就算真对我多看了一眼,也只是出于曾相识的几分护周全的责任而已。” “世上并不止你一人丧母。我也不信,你真的盲愚到分不清你兄长一事当中的是非曲直。我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宇文峙起初一脸漫不经心,随后变成冷笑,等到絮雨说到最后,他脸色已是隐隐发青:“何话?” “与其自艾自怜愤世恨人,不如做个大丈夫,手刃害你母亲的首敌。真若认定裴二就是害你兄长命的人,那就堂堂正正复仇,别谋算许久,最后只会将我牵入,拿出这叫我也瞧不上眼的儿戏般的下三滥手段!蜀地古来多丈夫,劝世子莫做呆孱头!” 宇文峙僵立片刻,肩膀微动,状若抬臂。 “怎的,你还要杀我不成?”絮雨全无惧怕,只冷眼瞧着他。 他那一臂停了一停,猛将案上那一只装着金片的匣子横扫到地。咣当一声,金匣翻覆,片金若闪波金浪般层层叠叠自箱口内翻涌滑出,散满一地。 他昂头踏过金片大步而去。 絮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胸中恶闷之感略散去几分。低头看着地上的金片,蹲下去,一张张捡起,忽然这时,耳中又传来一阵急促踏过楼面的脚步之声。 她抬起头,见刚走不久的宇文峙又回来了,站在门口冷冷道:“明日正午,我在春风楼设宴,给那金风楼的玉绵下了官牒!你爱来不来!”说完拔腿就走。 絮雨回神来,心跳了一跳,终究是被勾了起来,起身追出去叫住人:“等一下!” 他双手负后,停步,却未转身。她在迟疑间发问:“你怎知我想见此秋娘?” 宇文峙微微偏头回来,淡淡道:“我还知你入京第一天匆忙住了永平坊。至于此人,你不是常在金风楼外转吗?门口的奴子都认得你了!问两声便知,这有何难?” 絮雨一呆,蓦然明白过来,不禁后背一阵冷骇。 原来首日在开远门冲撞她后,这宇文峙竟就遣人跟随着她。 “随便你如何想。” 他又冷声道,“在你被姓裴的接来此处之后,我便叫回了人。我今日也是受教了!从前我狼心狗肺害过你,这回你又来给我母亲画了追福画,就当是我绵薄之补。来不来随你!”说罢伴着一阵咚咚之声,足靴踩踏楼梯直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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