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夜,自承平口中吐出的那一番话,令他陡然惊悚,如芒刺在背。再印证西山送水老翁也曾提过的话,她来长安第一天,在开远门外险被人骑马冲撞,那人正是这世子。 事情再不可能如此简单。 他二人是旧日相识也就罢了。就怕那世子也知她是女子,心怀叵测,万一对她不利。 思索间,不觉到了住处。 青头这厮知自己那日逞一时口快触怒了他,害怕会被送走,这些天畏畏缩缩,此刻还老老实实蹲在门口等着。忽然看到他骑马归来,急忙起身上去牵马,安顿了马,回来看见主人还站在院中,若怀有心事,讨好地上去,问要不要洗漱休息。 确是不早了。难得今晚有空,他抽身就去看了承平,此刻回来,该去睡了。 他回神,继续往里去。 青头亦步亦趋,嘴里说着自己的好:“郎君,我近来学的胡人话越来越多,听起来再不是叽里咕噜了。日后说不定能帮上郎君的事……” 所以千万不要将我送走。他在心里念道。 他虽大字不识几个,也懒怠去学,但于语言确实颇有天分。从前在甘凉时就学了些简单的话,最近和家中胡妇早晚比划鸡同鸭讲,进步飞速。 他自夸完,见主人还是没半点表示,一边觑他面色,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道:“听阿姆讲,那日她回来,叶小郎君画了两幅画,问郎君你几时归。知你回得晚,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失望。” 裴萧元停步,转面望向青头。 “她可能找郎君有事说?” 青头说出自己的推断,紧接着飞快地摆了摆手,“只是我自己胡乱猜想的!要是错了,郎君你可别再骂我。” 裴萧元立着,片刻后,蓦地转身大步而去。 “郎君!不早了,你去哪里?” 裴萧元未应,自己牵马出院,翻身登上马背,足跟催马,一头便入了夜茫茫的长安大街里。 第32章 此时长安六街寂旷无人,他骑马南行,走过第一个十字街口,又掉转马头,暂往东去。 到来的第一夜,皇帝便赐他那匹名为金乌骓的宝马。只他平常多于城中行走,乘骑此马,未免招摇,故一直暂喂于骑射局中,叫专门的奚官照管。 此地和慈恩寺的方位,几乎是长安的南北两头,路不近。本无寻人心思,也就罢了,今夜念头上来,竟遏制不住,乃至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去问个清楚。哪怕她已睡去,瞧瞧她做事的地方也是好的。方才忽然想起金乌骓,便先转来。 骑射局在他当日抵达的通化门附近,往东过二三街口便到。奚官牵出金乌骓,辔头马镫齐备,马背上亦覆好一具云头黑漆绘花马鞍。他翻身而上,略加调|教,很快上手,乘着便向城南而去。 金乌骓擅奔。寄喂的这一个多月里,奚官虽也常带出城去遛放,毕竟是御赐代管的宝马,怎敢令其极速奔走。在栏中已渴奔多日,今夜驮载主人,若也感受其施压下来的心念,扬蹄疾奔,几不沾地,若月下天马般纵驰在这一条南北贯通的长街之上,眼见两旁坊墙内的华屋高楼渐渐转为平矮,再至稀落,最后抵慈恩寺附近。此时这金乌的鼻息方不过微咻,被裴萧元强行勒停,不住抬着前蹄轻轻点踏地面,若意犹未尽,乞再奔走。 裴萧元抱抚马头揉耳数下,安抚过后,下马叫开坊门。 此地虽远,日常出入者却不凡朝中皇亲国戚,他也曾来此巡查过,守门人自是认得,见他来了,以为半夜公务,一声也未多问,立刻开门放入,只在心里暗自嘀咕,怎今晚都不睡觉似的,刚来过一郡王世子,又来一位金吾司丞。 裴萧元到慈恩寺,自一面夜间有僧值守的便门入内,寻到后山凿有追福室的那片山麓之前。 此时月朗风清,夜漏三更,远远望去,山麓下漆黑无光,当中独有一处,内中透出明亮灯火之色。 他知应当便是她作画的地方。 本以为到此辰点,她已归屋安寝。 他连夜到来,也并非一定是要和她说上话。未料如此顺利。再想青头的一番话,不由微觉振奋,加快脚步行往那一片光的方向。 此刻石室当中,絮雨背向洞口而立,望着宇文峙来到面前,向着自己问出那样一句话,不禁惊异万分。 很快她明白了,必是那日承平和她在神枢宫园苑内的一番话叫他听去了。 正是因为裴家郎君太好了,所以她不惜开罪他也不愿和他牵连关系,怕叫人知道,日后万一对他不利,何况是让面前这宇文家的儿子知道二人从前关系? 但细思那日她和承平的对话,若确被这宇文峙听到,此刻她再否认,恐怕也是无用。 “你不想认?” 这宇文峙竟敏锐异常,察言观色便若断出她这短暂沉默后的心绪,又哼哼两声,“我听得清清楚楚,说你二人解了婚约。你越不肯认,我便越发好奇了。听那狗胡杂的意思,怎的如今姓裴的对你旧情未了,还要那胡杂来你面前给他说好话?” 听到自这宇文峙口中发出的不堪入耳的充满嘲笑和污蔑的话,絮雨忍不住了。 “宇文世子,我听说过些你与裴郎君之间的旧怨。但你若以为这样就能羞辱到他,未免也太过轻看他。他与我此前并不认识,更无深交,如今没有半分干系了。说陌路固然言过其实,但也仅仅不是陌路,相互认识,如此而已,何来所谓旧情未了?” 一阵夜风掠过山麓,石室附近的薝蔔和娑罗枝叶发出一阵沙沙之声。风也涌入石室,吹得火杖摇摆,光忽明忽暗。 絮雨说着话,发觉宇文峙忽若走神,目光似乎不住飘往石室洞口之外,神色若也渐渐古怪了起来。 “我真的乏了,明日还要做事,世子自便。” 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她不愿再多留,转身待去。 “等一下!” 他叫住她。 絮雨耐下性子看着他。只见他走到石室一角落处,指着顶端的一处画面,问是什么。 那是一只作吉祥卧的金狮,两足相叠,右胁而卧。在石室的四角,各绘有如此一只卧狮。 在佛的世界,狮是代表力量与智慧的存在,具有振聩昏昧众生的大力。 她解释了下。 “不对。怎的它比别的狮子多了一根胡须?” 角落照不到火杖的光,昏黑一片。絮雨仰头看了下,要去搬梯。宇文峙已抢先搬了过来。 絮雨攀着梯子登了上去,接过宇文峙自下递来的火杖,照了一照。 原来爬来一只壁虎,尾巴正落在上面,方才光照不明,看去便如添了一根胡须。 她再次解释,随即准备下去。忽然此时,脚下梯架晃了一晃,不防之下,顿失重心,手中火杖落地,人也惊呼一声,从梯上摔了下去。 只见那宇文峙伸出手,一把将她稳稳接住。 絮雨仰面,对上宇文峙低头看着自己的那一双透着几分得意劲的眼儿,登时明白了过来。 梯架晃动,应是他搞的鬼。 至于说什么狮须多了一根,想来也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骗她上去。 她大怒,叱了一声,挣扎命他放下自己。 他却显得极是开心,眼角风若扫了眼洞外,哈哈狂笑,随即依言将她放了下来,又将脸凑上:“你想打我?我叫你打,你多打几下,我心甘情愿!” 絮雨此时惊魂甫定,只觉眼前此人是疯了,疯得不轻,厌恶后退一步,转身疾步就走。 宇文峙快步追上,将她挡在了石室的洞口附近。 “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在山里转,最后还是我将你找到,把你一路背了出来?” 当时絮雨双脚走破,遍布划痕,人也虚弱至极,好像确实是此人将她背出来的。但他此刻能恬不知耻到如此地步,拿这个邀功,她实在是被气笑:“照世子意思,我还欠你一个道谢?” 他摇头,双目凝视絮雨:“是我错了!” 絮雨一怔,随即冷冷看他。 “我是说,我那时就知错了。那一顿鞭抽,我也受得心甘情愿。虽然我后背至今都还留有当日鞭伤,每到阴雨天气,伤处便酸痛难耐,往往叫我夜不能寐,并且,此种痛楚,恐怕将会伴我一生,但我真的甘之如饴。” “对了,你名也带雨,岂非上天注定?此为你留我的印记,叫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你了。” 他分明满口胡言乱语,听起来却若充满深情。 絮雨此时连生气也忘了,只觉诡异万分,浑身汗毛陡然竖起。不知此人怎的像是撞了邪,突然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真的错了!”只听他继续又道。 “你走后,我日日都在懊悔,恨当时没能拉下脸亲口向你认错。这几年我天天都在想着如何能再遇上你,上天可怜,竟真叫我得偿心愿。你瞧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他走到石室洞口的一个角落,絮雨这才发现那里多了一只用黑布蒙着的看起来像是鸟笼的物件。 果然,在他抽掉黑布之后,露出一只小巧的鎏金云母架站笼,那横杆上立着一只红头绿毛小体鹦鹉,脚上系了根细金索。只见他提着鸟来,回到她的面前,稍稍逗弄,鹦哥便道:“我错了,恕我罪罢!我错了,恕我罪罢!” 絮雨瞠目结舌。 宇文峙笑眯眯道:“这鸟是我来长安后无意看到的。当时我就想到你,买了下来,好叫它伴你玩。” 絮雨还没反应过来,见他说完,竟顺势单膝跪在了她的面前,一手提鸟,另手牵住她一角衣袖,仰面望她,轻晃她手。 “我错了!我是真的想你原谅我——” 絮雨吓了一大跳,赶忙自他手中扯回衣袖,后退了几步。 “你给我起来!再胡搅蛮缠,明日这里你叫别人来画完!” 宇文峙这才慢吞吞自地上起了身,道:“这是我从前欠你的。何况在我心中,你便如同玉人。向心上的玉人跪上一跪,又算得了什么。” 絮雨皱眉:“世子自重!你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宇文峙面不改色:“好,好,你不爱听,我不说了。那你原谅我罢!往后我一定改邪归正,你叫我做甚,我就做甚!” 他说着话,那鹦哥也在旁不停地跳着,嚷“我错了,恕我罪”,石室内一时只闻聒噪声不停。 絮雨被吵得头晕脑胀,急忙叫他止住鸟语。 宇文峙朝鹦哥吹了声哨,这扁毛果然收了声,耳边终于安静下来。 “怎样,你喜欢吗?” 他巴巴地望着絮雨,满脸都是讨好之色。 事情会变成这样,实在是絮雨不曾料想过的。她不知这宇文家的儿子到底何意,怎模样如此大变。尚犹疑间,只见他又变了脸,探手便往鸟颈伸去。 “你做什么?” “你不喜欢,我留它还有何用?本来就是为你买的!”他的语气满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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