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总可以起了吧?” 他肩动了动,终于从她床前起了身。 “多谢公主体谅。” 絮雨在这人面前,已是彻底败下阵了。口口声声叫她公主,看去也是毕恭毕敬,实则话里话外,都是叫她听他话的意思。 往后,他爱跪就跪,爱叫甚就叫甚,想做什么都行。 随他去了。 随意唔了声,她侧过身对他,随即一边继续擦拭长发,一边提醒:“你没别的话了?” 裴萧元道:“把你上船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絮雨便将经过说了一遍,如何发现漏水,冯四郎绝望之下如何沉水,以及康王杀人,丢弃二女离去。 至于她如何救人一事,只略略提了两句。 他凝神听完她全部的讲述,沉默了片刻,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道:“公主高义大能,非寻常人能够企及。臣十分敬佩。” 他的语气听起来是认真的。 能得他的认可,想来也非容易。 絮雨未免被夸得暗自心跳耳热。闭唇不再说话,继续拭着发。片刻后,又发觉他好像也无话了,却不说走,依旧如前那般立在她的身侧,静伴着她。 这本或许也没什么,但一旦她发觉这情境,他如何做想,她不知道,在她这里,气氛便陡然转为暧昧。不但如此,她又惊觉,自己在他面前似乎太过随意了,就连身上穿的,也只是一件薄若春衫的中衣…… 她悄悄地,不动声色,一丝丝地又挪了挪,好叫身子再侧过去些,背对着他。 此时他若也有所觉察,忽然后退几步,道:“公主今日受惊不小,早些安歇。臣告退。” 絮雨嗯了声,眼也没看,只暗听他离去的靴声响起,忽然又记起一事,转面叫住他:“等一下。” 裴萧元已走到门口,抬手正待为她掩门,闻言停步,抬目望来。 “前几日我和你提过当年为救我没了的郭典军,他有一子存留,你还记得吗?” 裴萧元立刻道:“叫郭果儿是吧?我已叫人去找了,明日应就会有消息。收到我便去为你把人带来。” “费心了。但若找到人,还是我自己去接他为好。” 他看她一眼,颔首:“也好。你等我消息。早些安歇。” 他说完,轻轻带门掩闭。 伴着渐渐远去直到消失的靴步声,絮雨慢慢也停下拭发的手,最后撂了巾子,揽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长发蓬落,衣衫轻薄,全然一副慵懒闺居的内帷私态。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方才明知他来,还是浑不在意,竟未想到这些。不禁略感懊恼,压镜,在心里提醒自己。 裴冀的这个侄儿,行止端矜,抱持清谨。 往后同居一屋,只隔一墙,难免还会有许多如今夜这般的碰面。 她还是多些谨慎为好,免得惹他尴尬。 轩窗灯影熄灭,挂在永宁宅上空的明月清光皎澄。隔着一堵院墙,西院不知藏于哪一角落里的小虫若不知疲倦地咕鸣了一夜,伴人安眠。 而在皇宫深处的那一座殿室内,皇帝依旧深夜不睡,还没听完前来回事的袁值的上报,那一只曾掌刀杀人无数的手掌背便青筋条条纵横交错,猛将掌心下的一道奏章捏作弯折,揉成一团。 他的双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若又化为即将噬人的猛兽,咆哮出声:“去把太子给朕叫来!立刻!” 袁值方才还只说了游船破漏致令冯家儿子丧命,康王以及二郡主险些遇难一事,并未陈明他得知的一些详情,更来不及提今日皇帝原本要他回报的关于那小画师的事。 他知皇帝盛怒,便将其余事暂压下来,匆匆退出,先办此事。 又今夜同一时刻,在位于城外南山的一处幽静别墅之中,在重重的深帐尽处,佳人玉体横陈,待君怜取。 当今太子李懋嗅着那不知是发自床角熏炉抑或来自茵娘的幽幽芬芳,流连在她身上,只恨鸡鸣月落,良宵苦短。 李懋是昨日借口行猎出的城。而引发他出城的缘由,则正是此刻这卧在他身边的茵娘。 他早就结识她了,但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继母受宠、随时便将生儿夺他地位的王府长子。而她是皇太孙的意中人。他只能远远观望。后来他成太子,她则沦作了卑贱的官妓,但他还是远远谈不上能够将她拢到翼下。 哪怕是现如今,他也没有足够底气将她收到身边来。一个与旧党谋乱的罪将的女儿。 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暗暗将她买断,偶来相会。 他也不知自己何以会对此女如此痴迷。或者,她是他自小起便求而不得的一切的缩影。 夜漏报过五更。天将明了。他也不得不回城了。 想到此刻便是偷来的最后一片光阴。下次再能出来,也不知是何时,便招她贴近,附耳低低说了几句话。 茵娘星眸半睁,若还未从倦睡中醒来,但听了他话,笑着轻轻打了下他,最后还是依从,翻身坐到他的身上。 在微波荡漾的一阵起伏里,原本闭目中的李懋想到做了许多年日夜守慎的太子之后,似乎终于开始等到了些微在前的曙光,忽然倍感振奋,抬臂将茵娘拖下来,自己翻身压上了她。 “你再苦些时候。” 他将唇附在了她耳边,说着许不完的温柔诺。 “待我能够完全做主了,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你接入宫中。” 茵娘昨夜挽出来的一把懒睡鬓早已蓬作一堆乱云。她无力地仰在枕上,定定凝眸在李懋的一张俊面上,片刻后,唇边缓缓绽出一朵笑。 “奴多谢殿下……” 这嗓音陡然破碎,继而转为呜咽,若娇花被揉碎了芯,若碎箫和断筝,丝丝缕缕,婉转吟泣,透过重重帷帐的遮蔽,终还是传到了近旁一间偏阁的角落里。 李延静静地隐坐在一处晨光照不到的黯淡阁角内,闭着目,将头靠在壁上,宛若入定。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忽然此时,寝堂外连通庭院的一道回廊上发出急促的由远及近的靴步踏地声,若有人正从外疾奔而来。 他倏然睁目,凝神聆听。 是连夜发自长安的宫中使者快马来到别墅,传来了皇帝陛下的口谕,命太子即刻返程面圣,不得延误。 李懋被服侍着穿戴衣冠之时,虽然极力显出镇定的模样,但不断吞咽喉结随之上下滑动的细微动作,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的慌乱,甚至是心惊。 昨天他没去赴宁王的宴,固然是不该,但哪怕被皇帝知晓了,也绝不至于连夜派人这样出城召唤。 唯一的可能,就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而且他的预感告诉他,等待他的,决不会是件好事。 皇帝已经将近半年没有单独召见过他了。这一点虽然令他舅父柳策业深感不安,几次要他上书表达渴求面圣的孝心,但对于他而言,在不安和猜测之余,竟有些暗暗松口气的感觉。 他害怕自己的父亲。从小就是如此。如今哪怕年过而立,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皇帝那一张阴沉而威严的脸,心中蓦然涌出一阵躁乱,也不用卫茵娘穿靴了,自己胡乱套上,匆匆说了声你再多住些天,转身疾步离去。 卫茵娘蹲在榻前,耳中听得他和外面那些人所发出的杂乱步足声渐渐远去,消失,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残烛无力,晓窗渐白,黯淡的晨光透过深帐,如水一般漫入。 不知过了多久,自她身后伸来一双臂膀,带着许多的怜爱,将她轻轻自寒凉的地上抱起,送回到了床榻之上。 卫茵娘睁眸,对上李延那一双柔和望着她的眼,流下了眼泪。 第45章 李延凝望遍布泪痕的一张娇面,抬手,一滴滴揩去她的泪珠。 “你在我的眼中,是世上最高贵、最纯洁的女子。便是无价的上清珠和避尘玉,亦配不上你的半根头发丝。”他说道。 卫茵娘扑入他的怀中,却依旧不敢放声哭,唯恐会将此间奴婢招来,只是抑得越深,反而泣得更难自禁。 李延抱她片刻,眼角渐渐泛红,猛将她压于榻,疯狂地吻她湿冷的面和唇,沿玉颈向下,激烈地碰触她残留昨夜欢爱痕迹的身躯,若要将这些本不属于她的一切悉数抹去。 卫茵娘不知何时止泣,忽然她轻唤一声“殿下”。 “够了……已经够了……”她喃喃地说,曾名动教坊的珠喉于此刻发出的声却飘忽得若一只在狂风中脱线的残破纸鸢。 李延慢慢地停住。 她睁了眸,将他推开,自顾爬起身,垂首整理身上凌乱的衣衫,当抬起面时,若非眼皮红肿,看去已是没事人一样了。接着她为仍仰在榻上喘息的李延合拢他胸膛前方才散敞开的衣襟。 李延待欲再次压倒她,她抬眸,望向他充血的双眼,摇了摇头。 “方才是我错了。”她说道。 “殿下不必再向我证明什么了。” “能得殿下方才那样一句话,我已是心满意足。” 李延若霎时间被她这一句话抽尽了浑身的气力。半晌,他闭目,咬牙恨声道:“你为何不开口?只要你开了口,哪怕我李延再无耻,再卑劣,死后落入永不超生的阿鼻地狱,我也不至于要你如此委身于人。” “是,我毫不怀疑,倘我开了口,殿下再难,也会接走我的。然后呢?然后做什么?” “做你的妻?做服侍你的婢妾?纵然不嫌我脏,殿下你需要吗?一个没有用的我,对如今的殿下而言,能有甚价值?” 卫茵娘凄然一笑,“殿下,我方才哭,不是因我委身太子。他和我之前的别的任何新郎,没有区别。我是忽然想到殿下你就在近畔。我在殿下你的眼皮子下与你的仇敌交欢,而你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做。你曾是如何高贵骄傲的一个人,而今却因我,蒙受如此的耻辱。” 李延依旧闭目倒在榻上,一动不动,只面上露出了一缕歪扭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卫茵娘此时神情显得无比平静,跪坐在畔,凝视他扭曲的一张脸,轻声道:“我怎样都无妨。殿下还活在世,我对殿下也有几分薄用,此便是茵娘苟活至今的最大回报了。为殿下做事,是我心甘情愿,殿下无须有任何的歉疚。” 良久,在寝堂外渐明的曙色里,在苍翠枝叶的滴露声里,在啁啾婉转的山雀噪晴鸣声里,李延睁目,缓缓坐了起来。 “方才太子回去何事,你知道吗?” 他的眼底依旧残留的血丝,但目光已是转为冷清。 “不知。但看他样子,应是长安昨日出了大事,对他极是不利,故皇帝急召他回去。他很是恐慌。” 李延听罢再次闭目,若陷入凝思。 “殿下,此事是否与你有关?”茵娘等了片刻,轻声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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