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出去!”杨在恩喝了一声。众人忙退出宫门。 絮雨朝里直入,杨在恩紧紧跟在她的身旁,不住地低声求告,说圣人今日闭关。这如何挡得住絮雨,她一路闯到精舍之外。那门紧闭,她冲着静静垂地的水晶帘子跪了下去,喊了声“阿耶”,泪潸然而下。 “阿耶!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放了他!和他无关!我认你便是了!” 杨在恩噗通一声跪在絮雨面前:“小郎君先回吧!陛下已经连着几夜没睡了,昨夜外头回来,又犯了病,奴婢想叫太医,又叫陛下赶走,陛下就吃了丹丸,批奏章,早上才刚睡下去……”一边磕头,一边用衣袖拭着眼角。 絮雨停住了。 “小郎君回吧!有什么事,等陛下醒了再说。奴婢求你了!” 杨在恩不停朝她磕头。 许久,絮雨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擦去面颊泪痕,低声道:“等陛下醒来,有劳你将我方才的话转达进去。” 她转身离去。 这一天的朝堂,与往日看起来并无两样。圣人未升座,只由司宫台递出前几日堆积起来的批复过的奏章,百官各部衙署在主官带领下照常办事。然而一个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小道消息,却在宫署内飞快地传播开来。 据说陆吾司司丞裴萧元不知何故开罪圣人,被圣人投入秘狱,生死未卜。 秘狱是袁值地盘,以过往的经验,凡是走进这里的人,几乎是没有能够直着再走出来的。 犹如一石激出千层浪。没半日,这消息便传得人尽皆知。除了静观不动之人,剩下分成两派。承平、崔道嗣寻宁王探听消息,宁王立刻去往紫云宫求见,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圣人闭关,任何人也不见。就在宁王、承平和崔道嗣焦急奔走商议对策之时,传言柳策业陈思达等人也在密会,揣测圣人此番行事的动机,犹豫是否再由御史借机上表弹劾。 天黑下来,夜色笼罩而下,送走了这个暗流涌动的白天。至深夜,宫漏响过三更,伴着一道突如其来的铁锁咣当开启之声,袁值现身,走到那一间地牢前,命人开门。 裴萧元缓缓睁目。 一狱卒捧上他此前除下的官袍连同腰带,放到身畔。 “请吧!” 袁值淡笑一下,点了点头,随即领人离去。 裴萧元起身拿过,自己穿了回去,系上带,抚平衣上的几道折痕,戴帽,最后正一正衣冠,迈步,走了出去。 他脱离秘狱重登地面,看到杨在恩已等在外,躬身道句郎君随奴来,随即转身而去。 裴萧元随这宫监在宫中行走了一段路,转入夹城道,那里停了一匹马。他上马,沿着无人的夹城独自前行,出延兴门,又跟着等在城门外的几名宫卫在郊野里行了一二十里路,最后,停在一处坡地之前。 城东延兴门外,是大片荒野,亦是长久而成的乱葬岗,这世间无数无主尸的最后归身之地。乞丐、饿殍、弃尸、被断头腰斩的罪犯,还有成千上万的死于从前那一场破城之乱的流民。 就在此刻,或许就有几根不知是谁人的枯骨,正被他踩在脚下。 他看到自己上司大将军韩克让就立在近畔。前方的坡梁上,则停了一架坐辇,上坐一人,那人背对着他,面向着坡下的荒野,身影凝定。 韩克让见到他,略略点头,示意他前行。 裴萧元慢慢走到近前,向着此人背影下跪:“罪臣裴萧元,叩见陛下。” 皇帝没有动,只漫声道:“你来。到朕的身边来。”声音意外得平缓。 裴萧元起身,登上野陂,停在皇帝坐辇的身后。 “你能瞧见什么?”皇帝问。 裴萧元循着他目光的方向展望前方。在清冷的夜半月光下,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中,由近及远,到处都是抔土堆,高高低低,有新的,也有年深日久坍塌无踪乃至裸露在外的坑地。白色的,半埋在浅土里的,是野狗刨叼出来的残骨,再远一些,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隐隐有烁灭不定的惨淡绿光在漂浮,那是托载着无主亡灵的鬼火,随着夜风,四处游荡。 “昨夜朕去见了嫮儿,她说要去寻她阿娘。她不知道,她的阿娘就在此间,不知乱葬在了何处,更甚者,或许是被弃在野表,而今尸骨,荡然无存。” 皇帝那克制得听起来如同平淡的声音在裴萧元的耳边响了起来。他的眼中闪过一缕惊诧,蓦地转向皇帝。 沉默了一下,皇帝望着远处幽夜下的旷野,继续说道:“当年她母女出事之时,朕全然不知。朕对不起她们,当时朕正带着兵马辗转各地,每日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平叛,没有亲自回去接应她们。朕也做梦都不曾想,长安会破得如此之快,数月后,在阵前收到消息,接应她们的人还没赶到,城便被破,她母女失去下落。” “那时战事正是吃紧,朕也做不到脱身返回亲自去寻,只能再派人到处地找。也是那个时候,关于她母亲的流言开始传播……” 皇帝顿了一顿。 “是朕太愚昧了。一面告诉自己此事不会是真,一面在深心里已是开始信了。等到战事平定,收复长安,朕也登基,流言已甚嚣尘上。朕始终没有她和嫮儿的下落,倒是当夜有一值夜的城卫军官亲眼看到她与画师同行,状若奔逃。那军官是为朕做事的,不会说谎。也是那个时候,朕彻底信了流言,心灰意冷,盛怒之下……” 皇帝停下讲述,缓缓闭目。 裴萧元默然。 “是朕太过愚昧了,竟然会怀疑她阿娘……”片刻后,皇帝再次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再后来,朕本以为死于战祸的赵中芳竟找了回来。那时大局已定,皇后太子皆已就位,柳策业领一干关内世家作朕肱骨。赵中芳不敢立刻告诉朕全部实情,只说当夜王妃奉命入宫,随后没有回来,嫮儿则走失在了城破之时。直到有一天,是嫮儿的生日,他奉命去潜邸理事,回来之后,深夜忽然痛哭流涕,向朕坦告一切。朕迁怒他,斥他在回宫之时为何不立刻告知朕,将他驱逐出宫。” “他一个阉人,终究不过是替朕担当了罪过而已。即便他一开始便告诉朕实情,或者哪怕是在登基之初,此事便叫朕知道了,朕恐怕也不会如何……” 皇帝的声音在掠过乱葬岗的夜风当中,听起来倍加萧瑟。 “先帝享乐半生,留下破烂山河。朕登基之初,全国户口大减,国库空虚,内有各地藩镇节度使首鼠两端待势而动,外有西蕃劲敌,虎视眈眈,狼庭诸姓,亦各自立王,局面错综复杂。还有景升一党,多年经营,根深蒂固,那些立在朕位下的满堂朝臣,半数恐怕都曾入其门下。朕能如何?朕只能忍下来,就当朕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慢慢捏紧手掌,骨节格格作响。 “后来朕暗中调查,终于查到一个当年因害怕灭口而逃走的柳家卫士头目,才知当夜丁白崖重伤落水而亡,卫士将她阿娘带入宫中,那毒妇因事被耽搁了,害怕叛军到来自己也走不掉,已是匆匆逃走,留下命令夺害她命,又下令弃到城外这乱葬岗里,死后也不放过,要对她加以羞辱。那头目叫手下人奉命行事,自己随后也逃走了。” 皇帝转面望向裴萧元。 “裴家儿,昨夜嫮儿问朕的那些话,朕是一句也答不出来。朕如何敢叫她知道,她阿娘在许多年前被抛在了此处,或受兵匪践踏,或遭野狗啃噬,朕再也找不到她的半分踪迹了。” 裴萧元向着前方旷野下跪,郑重行一大礼。 皇帝看着他行礼的身影,口中继续道:“朕登基之初,需上下齐心,朝廷稳固。更重要的原因,是西蕃仍是心腹大患。” “毋论天意还是人为,朕当初既然接手江山,便须守住。在朕死后五十年,一百年后,天下将会如何,朕不知晓,也管不住,至少在朕还活着时,绝不容我圣朝列祖列宗于塞外浴血开拓所得的土地丢掉一分一寸。哪怕是不毛之地!” “朕自登基之初,便做着与西蕃决战的准备,此也是朕固位后的头等大事。朕准备了十几年,终于在三年前,得以一雪前耻,我圣朝复立国威。裴家儿,你在当中,可算是替朕立了大功。” 裴萧元向着皇帝作揖:“此为臣之本分。” 皇帝半靠在坐辇上,望着月光下这张在他面前无时不刻总保持着沉静和恭谨的面容,笑了笑。 “裴家儿,朕对你很是欣赏。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不纯。你还在为当年旧事耿耿于怀,此番入京,你另有所图,若是叫你得到机会,你必也是个杀得人头滚滚的主。” 裴萧元倏然抬目,便对上了皇帝射向他的两道目光。 此一刻,他不复是片刻前那个沉浸在悲恸自责往事中的丈夫与父亲,神情转为玩味,目光烁动着刀剑一样的寒芒,然而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慈和,轻声慢语。 “如今西蕃战事了结,天下也算渐复元气,朕的万寿,若所料没错,必是各路人马亮出刀剑的另一战场。” “朕负了嫮儿的母亲,更不是嫮儿的好阿耶。朕问心有愧,所以这么多年,一次也不敢回王府。所幸上天对朕还算是存了几分怜恤的。朕无法将她阿娘还给她的,能给的,就是朕有的最好的一切了,不管她看不看得上。朕更不敢奢求她能原谅。如今女儿活着,还回来了,朕已经心满意足。无论如何,在朕走之前,朕会给王妃一个交待,给女儿一个交待。” 裴萧元听着皇帝这些如与自己推心置腹的言语,意外之余,一时心神恍惚,眼前若浮现出了那一张他闭目便能清晰看到的女孩儿的面容。 “知朕今夜为何召你来此说这些话?”忽然他听到皇帝又如此问自己。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他醒神过来,应道。 “嫮儿她自己或还不知,朕却知道,她喜欢你。所以,朕要你离她远一些。否则,朕怕你将来取舍,会伤害她。她越喜欢你,你便会伤她越甚。” 皇帝盯着面前这年轻男子,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慢慢地说道。 裴萧元起初显然为皇帝的言语所震动,他的面容显出惊讶至极的表情,若要辩白似的,然而,当对上皇帝的目光,他顿了一下,停住,最后,一切都归于沉默。 他既未承命应是,也不出声,说他不愿。 四周只闻呼呼掠过野地的风声。 坐了许久的皇帝,此时忽然缓缓自坐辇上站起身。 “裴家儿,朕既和你说了那些事,自然也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敢发誓否,往后无论怎样,发生何事,你都不负她,护她一生?” 回答皇帝的,依旧是沉默。 皇帝点了点头,至此,面上神气转为冷淡,目睨着面前这年轻臣子,冷冷道:“裴萧元接旨!”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26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