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立刻起身,穿好衣走出庭院,打开门,正想叫胡人阿姆送些洗漱的水来,一怔。 门外立着七八个和甘凉郡守府里的烛儿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无不面貌姣好,神情恭谨,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侍女。不但如此,宫中那本在紫云宫西殿服侍的宦官杨在恩也在。只不过,他一改平日的宫监装束,穿着件蓝不蓝绿不绿的圆领袍子,系条束带,只差往脸上再黏一把胡子,看起来就和个大户人家里的管事差不多了。他带着侍女们在此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却一丝不苟,面上无半点不耐之色,见絮雨开门后意外顿住,笑着走到她的面前躬身:“小郎君起了?陛下喜爱小郎君作的西王母图,特赐下八名侍女,供小郎君差遣。另外,陛下知道此前赐给裴二郎君的这处宅邸尚待修缮,便派奴前来督办此事,好叫裴二郎君不必再受这等杂事扰神,安心为朝廷办事。” 他说话时,侍女们也上前,列队向她行礼。 絮雨一听便明白了。皇帝这是要将杨在恩也派到她的身边来了。监视不监视的,不好说,但若有事看到了,顺嘴往宫中递个话是少不了的。而据她所知,杨在恩算是赵中芳的徒弟,如今在宫中,也是有地位的大宦官了,这么被派来伺候她一个宫廷画师,必遭人猜疑,假托这个名义住下来,不但免人猜疑,还显得皇帝陛下对裴萧元分外厚待。 絮雨幼时贵为王府郡主,对于奴仆成群的生活,本也习以为常,但这么多年来跟阿公长大,早就习惯凡事自己动手,如今根本无需这么多人伺候。一时无言以对,反应过来道:“我这里不用差遣。裴郎君应当也用不到杨内侍为他修房。还是带着人回吧。” 杨在恩却哪里能这么容易就被打发走,若不是顾忌这些侍女,絮雨看他就差朝着自己下跪恳求了,说是奉陛下之命来的,没做完事,不能回宫。 她怎不知自己自己那位皇帝阿耶的秉性,不是一位宽容之人。赵中芳那样多年的老人,都被他说赶走就赶走了,杨在恩不过宫监而已,不好为难他,暂时只能作罢。匆匆洗漱整理完,再出来,才发现她还是低估了派来的人。除了那些侍女,还有庖厨、园丁、粗使仆妇,连家中原本裴萧元安排的护卫也换了脸,领头的是个名叫张敦义的中年卫官,还是金吾大将军韩克让亲自选来的。 自然了,所有人全是以皇帝厚赐裴萧元的名义来的。若非彻底懵了的青头和胡人阿姆还在,絮雨感觉裴萧元已不是此处宅邸的主人了,他被完全架空。 她送不走人,只能作罢,收拾完,匆匆出门,心知杨在恩必也派了人在后尾随,因记挂着卫茵娘,也计较不了这些了,骑马赶往平康坊。 从前她是不知,如今知道茵娘住处另有门户,从原路摸去,叩动小门,半晌,见门打开一道缝,探头出来一名高大健硕的脸生仆妇,打量她一眼,听她问玉绵娘子,冷着面摇头,说人不在,说完便要关门。 絮雨越起疑心,强行推门入内,快步穿院登楼,被那仆妇从后追赶而上,再次阻在了楼梯口。 这健妇的力气很大,絮雨被她一把扭住手腕,人就动弹不得,忍痛用手抓着楼梯栏杆抵住,朝着上面喊:“阿姐你在吗!是我!叶絮雨!” 健妇一边压低喉咙叱她,一边强行拖她出去。这时小楼上的那面门一动,有人奔出,探身到复廊外怒呼:“放开她!” 絮雨望去,正是卫茵娘。 健妇看去还是有些不愿,但似也不敢强行违逆卫茵娘的意思,悻悻撒开了手。絮雨登上小楼,卫茵娘也快步迎向她,絮雨到她近前,一个照面,吃了一惊。 不过这些天没见而已,她看去像生着大病,衣衫不整,肩膊上胡乱披了条长垂过手的披帛,系着皱巴巴一条家常月白绵裙,青丝未梳,松松地挽了一只懒睡髻,大半长发凌乱地垂落在肩,面容苍白,唇无血色,人看去精神委顿无比。 “阿姐你怎么了?快进去!”絮雨不待她说什么,扶住人就向里走去,入得寝堂,扑鼻一股药味,又见床榻上被褥凌乱,显然,她方才是卧病在床,听到她的声音,这才起身奔出来的。 入内,卫茵娘屏退使女,要向她下跪行礼,絮雨阻止了,搀送她坐回到榻上,问:“这些日没见,你怎病得如此厉害?是出了什么事吗?” 卫茵娘此时看去精神已是好了不少,含笑摇头:“能出甚事?只是天气乍暖,夜间疏忽了,不曾防寒,前几天不小心染病,人便懒了些,方才躺着而已。已在吃药了,过两天就能好。阿妹无须担心。” 她的话应得很是自然,也不回避絮雨的目光。直觉却叫絮雨无法相信:“陛下前几日可曾向你问过什么话吗?” 卫茵娘依旧摇头:“陛下日理万机,怎会有空想到我这里?真的无事,阿妹你放心吧!” 这时屋中那一只小炉上正在煨的药汁沸腾了,往外溢漫。卫茵娘见状,待起身,絮雨将她按坐回去,自己上去提起小药罐放到一旁待凉,再用小钳笼炭,将火压小,随口道:“前次我来时,见你这里有另几个服侍的人,怎都不见?方才外面那应门的是哪里来的……” 这时她无意看到近旁的案头上有支像是用来盛装伤药的小瓶,药瓶应当没有开过封,瓶盖上打着的标记有太医署制药医官姓名的火漆印鉴还在。 絮雨一怔,拿起药瓶子,看了几眼。 卫茵娘此时也留意到这瓶子,急忙走来,从絮雨手中拿回,丢进一只奁盒里。抬眼撞见絮雨疑惑的目光,勉强笑着解释:“不过是先前在外面买的仿太医署的药。备用而已——” 絮雨目光下落,停在了她的手上。 她早就发现,见面后,卫茵娘的双手便始终被披帛遮着。这便罢了,连方才伸手夺瓶,都蒙着那一幅披帛。此时疑虑上来,问:“阿姐你的手受伤?我看看。” 卫茵娘闻言面色微变,忙后退闪避,被絮雨一把捉住,强行掀开披帛,顿时惊住。 茵娘那只擅调丝弦的玉手叫人简直不忍多看,纤纤五指,竟变得青黑而肿胀。 絮雨顺势强行看她另外一手,也是如此。 显然,这是遭受过拶夹刑罚而留下的伤。 絮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是谁?谁对阿姐你下如此的手?”絮雨心痛之余,怒火中烧,然而话音未落,自己心中霎时也明白了过来。 “是我阿耶,是他!对不对?他逼问你关于我的事?” 卫茵娘此时神情已恢复平静,自絮雨手中抽回伤手道:“陛下已经对我开恩了。没提别的,更不曾与我计较李延一事,否则,以我做过的事,便是腰斩弃市,也是没什么可说的。阿妹你不必放在心上,千万更不要因我而与陛下起无谓的冲突。那样的话,阿姐才真是罪该万死。” 她说完,下跪,郑重叩首。 絮雨心里堵得发慌,立着发呆了片刻,将卫茵娘从地上扶起,送坐到床上,托住她那双布着乌青的手问:“真的没大碍吗?请郎中看过没?” 她听闻受过拶夹的人,最后往往指骨碎裂,即便皮肉恢复如初,一双手也将彻底残废,连日常端碗握箸这样的事,也是做不了了。 “真无大碍。”卫茵娘含笑道,动了动手指,“你瞧,并未伤骨,只是一点皮肉伤而已。我也看过郎中了,已在上药。过两天就能痊愈。” 她十指动作还算灵活,看去,应当确实没如何伤骨。 不但如此,絮雨见她为叫自己彻底安心,还要再去拿针线,说此刻便能做刺绣的活,赶忙将她一把拖了回来。 “不用了。你手不要乱动,赶紧养好伤。”她望向卫茵娘方才藏药的奁盒。 “我看那是宫中太医调的伤药,应当会比外面的好。是我阿耶后来又叫人送来的吗?阿姐你为何放着不用?” 卫茵娘闻言,起初顿了一顿,很快,她点头称是,随即解释,有两瓶,她已在用另一瓶了,这瓶便未开封,暂时放着。 絮雨这才终于稍稍心安了些。望着卫茵娘,迟疑着,终于还是将心中无数的话给压下了下去,再坐片刻,扶她躺下,只将自己如今的住址告诉她,叫她有事尽管来找,辞别出来,再去皇宫。 因作那西王母图的缘故,她的名字此前已被加入宫门籍,往紫云宫所在的内宫,不受阻拦。 她来到紫云宫,然而在她曾跌倒过的宫阶之下,脚步又停住了,望向前方那面白日里也照不进光的昏暗的殿门,陷入踌躇。这时,宫门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一名年老的宫监,穿着内侍的衣着,面带笑容,向着絮雨行来。 是赵中芳。 絮雨呆住了。老宫监扶着宫门,抬起那一条残腿,迈出宫槛,就要下宫阶了,她急忙快步上去,扶住了人。 “赵伴当!” 赵中芳眼中满是欣慰和欢喜,却低着声道:“小郎君快撒手。老奴不敢当。” 絮雨松开了手,跟着赵中芳来到她作过画的西殿,入小阁,四下再无旁人,才又哭又笑,问他何时回的宫。 赵中芳不顾她的阻拦,先是向她行礼,跪地磕头,还没开口,先便流泪:“当年回宫之后,老奴没有立刻向陛下禀明实情,致令陛下受到蒙蔽。老奴对不起昭德皇后,对不起公主!全是老奴的罪!” 絮雨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老宦官,眼睛也红了。 “这不能怪你,赵伴当,当日那样的情势之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上去,扶起老宦官。 赵中芳拭去眼中的湿泪:“蒙陛下开恩恕罪,重召老奴回来了。老奴是昨夜被接回宫的。” 那是和昨晚裴萧元回来差不多同时发生的事。 赵中芳又道:“小郎君还不知道吧?陛下听说郭典军还有一子,已叫裴二郎君对那孩子加以关照了。” 絮雨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沉默了片刻,问道:“陛下今日身体如何,此刻他在做甚?昨日我入宫时,听杨在恩说,他不舒服,又不要太医了。” 赵中芳眼中也露出浓重的忧虑之色:“陛下此刻应当就在精舍外殿阅事。昨夜老奴到来,与杨在恩谈了一番,也和几位太医见过面。医官们无不忧心忡忡,说……” 他迟疑了下,停住。 “医官怎么说?”絮雨立刻追问。 赵中芳看一眼絮雨,终于道:“医官们说……陛下服用的丹丸,最初方子应是来自天竺,后被那些道官们拿去炼丹,添许多所谓的灵材,烧出来的丹丸,看似效验,实则当中应是火麻在起作用。” “陛下身上旧伤累积,近年又添风湿之症,加上日夜颠倒,忧思重虑,日损气血,发作时,伤处疼痛难忍,甚至手足不得屈伸,坐卧不得转侧。太医如何不知火麻功效?但此药虽可镇痛,他们一向却是不敢多用的。因药性极毒,且不能真正拔除病根,不过是暂缓疼痛罢了,只能偶服,绝不可常用,长久摄取,非但不能治病,反而如同火上浇油,毒害五脏,叫人愈发离不开它,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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