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昨夜寝在驿舍,此刻必定还在拥被高眠。裴萧元这么早起身出门,是要亲自再去检查一番他今日动身前的各项事宜,免得万一上路后发现疏漏,弥补不便。骑马来到城外的扎营处,看见一人笑着朝自己大踏步走来,正是何晋。 何晋需护送承平出甘凉,是故来得比裴萧元还要早,五更便到了,早已全都检点过,就等承平来,看到裴萧元现身,连声道:“郎君何必如此费心,大早还要自己走这一趟?难道对我做事还不放心?” 裴萧元环顾一周,旗帜鲜明,队列整齐,一应补给,皆是充足。 “我是起来了无事,索性出来跑跑马,就当是醒马。” 何晋哈哈而笑:“郎君莫非便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是我太蠢笨了!一路接了叶小娘子过来,竟浑然不觉!昨日才听到消息,知道了郎君和小娘子的好事!恭喜郎君!贺喜郎君!小娘子和郎君实是天成佳偶,相配得很!但不知郎君何日成亲?到了那日,老何我定要痛饮他个三百杯,不醉不归!” 周围那一队何晋带的士兵趁机也纷纷围了上来,附和何晋之言,七嘴八舌地向裴萧元道喜,想着大家到时应该都能沾光吃上一顿酒,无不兴高采烈——原来他们的消息没郡守府里的人灵通,最新进展尚未来得及更替。 裴萧元没想到自己一早出来,竟然遇到这种场面,心中未免尴尬,面上却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怕是个中有所误会。叶小娘子与我裴家渊源颇深,此番只为投亲而来,所谓婚事,纯属子虚乌有。我与她已兄妹相称了,尔等切勿以讹传讹,坏我义妹之名!” 众人面面相觑。 何晋起先一愣,瞧了眼他的神色,很快收了笑,环顾众人,发狠道:“竟是如此!该死!昨天到底哪个最先胡说,发如此的谣言!”又转向裴萧元,“郎君放心!我知道了,谁敢再传,叫我老何听到,我第一个拧断他的颈子!” 凡被他眼风扫到者,无不脖颈一凉。众人忙闭了口,作鸟兽散。 裴萧元神色愈发端谨,微微颔首:“这边既然无事,我先去了。有劳何叔费心。等晚些,我和王子一道来。” “郎君走好!”何晋又转为笑脸,笑嘻嘻地送他。 裴萧元其实很不愿立刻回去。方才出来的时候,青头那小厮投向他的眼神,让他感到满身不适。郡守府里剩下的另外那些下人,怕不是也都在背后议论。 他略觉烦恼,沉吟了片刻,正要转往驿馆去,对面来了个骑马之人,是承平身边的近侍,道主人方才改了主意,今日暂时不走了,这里人马散了,不必等他。 裴萧元不知承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寻到承平,发现他已去了郡守府,才从裴冀那里出来没多久,正也在找他,两人碰了头,上来便问:“你一早去了哪里?我过来便不见你了!” 裴萧元称自己出去跑马。 “怎的说你今日又不走了?城外已整队完毕,就等你了。” “方才我去寻郡守辞别,听闻你和那女子做了兄妹,往后你兄,她为汝妹?” 裴萧元颔首:“是。” “到底怎么一回事,我一觉醒来,居然全不一样了!方才在你伯父那里,我也不便多问,你快和我说说!” 裴萧元不愿再多提,只道:“她亦无心于婚事,故伯父做主,婚姻解约。” 承平听完一怔,很快,指着他大笑,笑得几乎捧腹:“老天!世上竟有如此的事!竟是你也难入她的眼!也好也好,你勉强,她不愿,正好干干净净大家散了,各自遂愿!” 裴萧元面无表情地任他嘲笑,等他笑完了,提醒:“你今日真不走?” “不走不走!” 承平看了下左右,收笑凑上来道:“我再问你一句,你须老实答我。” “何事?” “你当真对那小娘子无意?” 裴萧元一怔,随即不悦道:“你当我何人?我既已将她认作义妹,自然视同亲妹。你何出此言?” “好!有你这一句话,我也就不必有所顾忌了!” 裴萧元侧目:“你何意?” “听闻她善画,我欲求她一画。” 裴萧元转面看着他,半晌,一言不发。 第8章 承平摸了摸脸:“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裴萧元也不掩饰,皱了皱眉:“承平,非我多事,你身边不乏佳人为伴,何必再惹风流债?” 承平被他一语道破,一笑,索性认了:“不瞒你说,我对她确实颇有好感。原本她是你未过门的妻,我当然不敢有任何不该有的不敬之念,但如今你二人已解除婚约,你更无意于她,我也就不必顾忌了。”说完见他面色依旧沉凝,又道:“我再实话和你说吧,昨日我一眼见到叶小娘子,不知为何,便觉面善,好似从前曾在哪里见过似的,想又想不起来。这应当便是所谓的缘了。”说完并拢右手双指朝天举起,发了咒愿:“千真万确!我若胡说八道,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又是解释,又是赌咒,见裴萧元的面色仍不好看,笑了起来,轻轻击了一下他肩:“你这个才当了一天的兄长,怎真就立刻端起个好架子?不用你说,我知道你是如何想我的。你放心,她和别的女子不同,我心里有数,不敢胡来!” 裴萧元缓缓吐出了堵在他胸间的一口无名闷气。 “你要怎样,我也拘不了你。但我先在你这里放下一句话,我已将她认作义妹,往后便与亲妹无二。你莫忘了你父亲对你的期望,若是胆敢拿你对别的女子的态度待她,休怪我日后不认你!” 他这语气极重。承平听了,反倒松了口气,连声叫他放心,“我有数!娶不娶公主还未定呢。再说了,如今也只是我自己想想罢了,她肯不肯给我好脸色还未可知呢!” 裴萧元拂袖便去,承平也不管他如何不满,当天果然不走,自己寻到个机会随烛儿来到叶小娘子住处的外面,叫烛儿传话进去,欲求她一画。烛儿很快出来,说小娘子隔门回了句话,她有事在做,请王子另寻丹青手,免得误事。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虽然已有预感,那叶小娘子看起来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但连面都没见着,直接吃了个闭门羹,确实不甘。不过承平也非蛮人,态度很是大方,朝着内室方向大声道:“也好,你再替我传句话,她既有事,我不敢扰。不过,我的求画之心,全然出于敬慕。我先去了,待她得空我再来访!” 承平这一天自然是空等。次日,依旧落空。到第三天,还是不见她露面。也不知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到底在忙什么,竟如此沉得下心。据烛儿的说法,她半步没走出庭院。承平还不信邪,又空候了一日,终于灰心作罢。晚间他对裴萧元说:“罢了,看来她不止瞧不上你,也瞧不上我。我留一日,想必她便一日不肯出来,一直闷在屋中如何度日?倒是我的罪过了!” 这几天承平苦候佳人,裴萧元却因为此前离开有些时候,回来便忙起了事,今日也是入夜才回的,听了也无多话,只淡淡看他一眼:“你这回想好了,确定明日动身,不会又改?” 承平苦笑:“我再不走,恐怕惹她厌烦,反倒不美。” 裴萧元点头:“明日我送你。” 他自然不会拿这事取笑承平,承平也是个爽快人,和那女子本就只是偶遇,惊鸿一瞥,何来那么多的不舍,自嘲几句,事情也就过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承平早早起身,在裴萧元的陪同下,再次去向裴冀辞别。 他当走不走,这几天总是往絮雨的住处跑,裴冀自然也是有所耳闻,只这是小辈们的事,没闹出什么大的动静,他也就充聋作哑当不知道,话别后,起身要送,承平怎敢接受,作揖力辞,裴冀最后停在书房外,嘱咐侄儿送行。 裴萧元伴着承平往外去,刚出来,迎头撞见烛儿行来:“裴郎君!你看到小娘子了吗,她可来了郡守这里?” 裴萧元停步:“怎么了?她不在屋里吗?” 烛儿摇头,说自己象前几天那样照她吩咐不去打扰,将饭食送到外间放下,她自己会取。但今早不知为何,送过去的饭食迟迟没有动过,烛儿就去叩门,始终不闻应答,推开,发现屋内没有人了。 “方才我找贺阿姆,也说没看到她,我以为她来了郡守这里!” 裴萧元和承平对望一眼,二人不约而同转头便往那屋疾步行去,赶到住处外,贺氏正从里面匆匆出来,手中拿着一道书信似的函件,撞见了裴萧元,举起来喊道:“郎君你来得正好!方才烛儿找我问小娘子,我过来,在她房里看到了这个!” 裴萧元一把接过,扫了一眼,函封上那一手秀美又不失逸骨的漂亮小楷映入眼帘,上书“尊长裴公台启”的字样。 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之感,也顾不得信是留给谁的,当场便开了封。果然,封中是她留的一道简札。 “裴公钧鉴,蒙慈顾劝留,女感激涕零。本当谨领好意欣然从命,奈何另有不便告知之缘由,不得已拂违大人美意,亦未面辞拜谢。万望再恕我失礼之罪。” “大人见信之时,我已就道,去我来之归处。我幼时随阿公行游,逆旅如家,道途足知防身自保,大人不必记挂,更毋须寻我,切切!临行再谢大人厚恩,叩拜再三。” “又及:绘就大人立相一轴。拙笔不足以表大人尊颜之万一,斗胆敬上,略表寸心。” “她说什么了?”贺氏在旁焦急地问。裴萧元来不及应她,手中还捏着信,迈步便奔入屋中,直闯那间卧房,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的器具和被服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空荡荡的,不见了人。 他的视线落在案上,看见一副卷轴,几步到了近前,沿着案面铺展开来,眼前出现了一幅人像。画绘于绢面之上,纵约五尺,阔三尺有余,正像,无款识,以墨勾线,设色晕染。画中人头戴三梁进贤冠,衣紫,双手执角牙笏,微举于前胸。笔法遵循正像所需的精细,又不只是拘于制式形描,线条游刃有余,人物脸容清癯而显儒雅,颧骨微高,下颌留须,目光睿深,端凝前方,神态庄重蔼然,又透发出一种发自内在的威严,神形兼备,栩栩如生。 画中之人,正是裴冀。 “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时裴冀也闻讯赶到了,快步上前,看见了铺在案上的这幅自己的画像,望向侄儿。 裴萧元将手中的信札递上。裴冀扫了一眼,目露焦急之色:“快!叫青头来——” 裴萧元在他吩咐前便已往大门方向去了。裴冀也等不及,转身自己跟上。一行人匆忙赶到门房处,青头却还浑然不觉,被问叶小娘子是几时走的,怎么不去通报家主,一片茫然,当听到她已离去,这才慌张起来,说自己五更醒的,出来确实看到门闩未上,当时以为是他昨夜忘记上了闩,挠了下头,也就过去了,没有想到竟是小娘子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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