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称,这是不久前他在东宫发现的地生灵物,当时不明所以,只小心采撷,贮入宝盒。今日公主阿妹归来,他方顿悟,此必是上天给予他的吉兆,兄妹血亲,情深如海,故不敢藏宝,今夜趁时赠与公主。 又说,陛下多年以来日夜思念公主,以致入疾,自己空有孝心,却无法为陛下分忧,昼夜不宁,如今公主终于归来,往后承欢于陛下膝前,叫陛下龙心顺遂,则自己再无所求。 说到动情之处,太子跪拜皇帝,低头洒泪。 满殿一时静悄。皇帝凝视太子,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命他起身。早有仪官将太子赠公主的仪衣与宝匣献上。絮雨收下,亲自起身下座,含笑将太子搀扶而起,礼谢。 一时间,满殿都是对太子孝心的赞叹之声,就连皇帝看着太子的目光,仿佛也变得柔慈了几分。 康王暗妒,怎甘落后,立刻跟着出位,敬赠公主阿姐一顶珠花玉凤金冠,一件拂尘宝衣,一面百宝菱花奁镜。 就在今早,当他认出玉辂车送来的公主竟然就是曲江宴沉船上的那个宫廷小画师,震骇莫名,更是懊悔万分。随后献舞,心神不宁,几次踏错节拍。原本想凭着领这一场破阵舞,在皇帝面前展现威姿,以便在苍山行的的开端便压过太子风头,没想到险些出丑。 白天阅武结束后,他立刻悄悄和外祖冯贞平等人密会,紧急商议如何弥补。唯一庆幸,便是除了那一场意外,他并未得罪过这位公主阿姐。在他出生的时候,她已流离在外。比起自己这个对她毫无敌意的阿弟,她更有理由厌恶的,似乎是太子李懋。 明白这个道理,加上他面皮毒辣,知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事已出,也只能尽力弥补,故白天当场派人紧急赶回长安准备珍稀仪物,终于在此刻,如期献上。 他金冠玉带,一身华服,神色热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满口阿姐阿姐,唤个不停,看去实是讨人喜欢。 絮雨也含笑收下。又因他是幼弟,也算初次见面,回赠一只饰玉扣的香草袋。康王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珍重地当场别在腰间,又再三致谢,这才归位。 太子和皇子过后,是包括新安王李诲在内的一干皇族子弟来拜见公主,敬献各自仪物。 李诲应当还是没从这个新发现里醒神,唤絮雨为姑姑时,看去欣喜无比,但又带着几分拘谨,不像旁人那样,全是奉承讨好之意。 絮雨对这个堂侄,也是暗多几分偏爱的,回赠见面礼时,特意给了一面她亲手绘写图纹的团罗扇。 李诲赶忙欢喜地双手接过。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此刻正侍立在殿中一道大柱旁的一排金吾执戟,一眼便见师傅也在其中。 师傅今夜兜鍪着身,腰悬礼刀,看去威风凛凛,然而不知为何,大约是御前执勤的缘故,他看去却全然超脱于外,双目平视前方,静静立在一排金吾卫士的后面,毫不显眼。 御前如此热闹,他却好似和这一切全无干系。若非刻意寻找,险些看不到他的身影。 李诲知师傅和公主姑姑的关系很好,只能暂时忍下想和他分享喜悦的念头,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接着,此次也随圣人到来的崔道嗣,不顾那些清显同僚的侧目,打头当场献诗,庆贺公主归来。 皇帝听完,当场嘉奖,命赐进德冠一顶,玉带一条。 这在圣人一朝,可算是破天荒了。第一回,有人竟因献诗而得如此殊荣。 须知,圣人原本最是厌恶这些显然流于浮泛奉承的所谓应制诗文,曾批一无用处。今日非但不怪,反而厚赏? 继崔道嗣之后,礼部侍郎、秘书监、中书舍人、国子博士等等,这些平日素以文才见长的堂官见状,纷纷也争相献诗,个个口吐华章,翻着花样地赞颂公主仙姿佚貌,内德动天,简直就是瑶池天女下凡,能给圣朝带来祥宁。 皇帝喜悦不已,各也赏赐,叫人再当场记录下来。 听着这些一首比一首肉麻的颂诗,絮雨渐觉耳热,忍不住侧目望向皇帝,觉他有些过了。然而她的皇帝阿耶却好似浑然不觉,不但如此,意犹未尽,竟又命现场参宴的有品百官,不论文武,当场若是作不出来,宽限一夜,回去之后再作,明日全部献诗,他要从中择优,刻印成书,以传民间。 众官面面相觑,很快,纷纷应是,表示回去一定秉烛夜思,明日交诗。又称颂,圣人爱女之心,感天动地。 皇帝面露怡然之色,显然很是受用。 若非夜宴里有几百双眼在盯着,絮雨几乎就要掩面了。 作完了诗,接着,众官又开始献祥瑞了。 起初是丰州一名入京述职并有幸随驾的刺史称,所管地界有一条泉河,向来黄浊,然而就在他动身入京前的几日,泉水转清,当地民众欢喜,纷纷前来跪拜。刺史称,原本此事他也未加在意,然今日亲历公主归来,顿悟,此应当便是天下清和的祥瑞之兆。 刺史的表奏,叫皇帝龙心大悦,问近旁吏部尚书,被告知他在外政绩斐然,如今回京正待授官,当即命擢节度使。 开了这个头,接着,许多人跟着表奏祥瑞。有说白霜降于梧桐,有说凤凰现,空中有光如火,落地之后,掘出金元。有说,当地一座寺庙里,古井上面聚有五色云气,有金凰之影现于井中,想必就是公主回朝的预兆。最后竟还有说,当地后山有醴泉破地而出,近旁山石化作食料,远近贫寒者纷纷前来取食,称颂天恩。 这些所谓“祥瑞”,越说越是离谱。 絮雨悄然望向一旁的皇帝阿耶,见他依旧含笑听着奏报,面上并无异色。忽然,好似觉察她在看他,随即转面,悄然向她霎了霎眼,眼露一缕无奈之色,显是在暗示她,忍忍便是。 絮雨一时又是好气,又觉几分好笑。 恰此时,又一名官员出来,躬身提着只用锦缎覆的鸟笼,奏称,前些时日,京畿北山之中,有众鸟数万齐集,前后成群,飞翔朝向京城方向,三日才散。当中有一只白鸾不去,停在梧桐树上,山民捕之,他便趁着今日机会进献公主,此为极大的祥瑞。 众人望去,见出来说话的是长安令。他献的那一只白鸾,通体雪白,凤尾纷披,望去,果然如他所言,状若神鸟。 絮雨命人将神鸟拿近,看了看,认出是只凤尾白雀。 从前她随阿公在外游历,走遍名山,自然也遇到过类似的雀鸟。固然少见,然而,哪里又是什么神鸟? 长安令见左右纷纷赞叹,面上暗露得意之色。不料,座上公主在端详神鸟片刻之后,竟开口,命人将其放掉。 长安令一怔,赶忙下拜劝阻:“公主不可!此为平生难得一遇之神鸟,况且,必是百鸟知公主归朝,方齐聚北山,如同朝拜。微臣这才特意将此神鸟进献公主,以为朝贺。” 公主一笑:“神鸟固然罕见,你亦是有心。但在我看来,此并非祥瑞。” 宴殿内的众人纷纷展目,屏息望向公主。 “时和年丰,才是嘉祥。国家得贤,才是良瑞。又譬如,今日讲武,有那些将士悍不畏死,同心齐力,护我圣朝,叫我圣朝教化远播四方,无边弗届,子民得安居乐业,永无饥馁。这些,才是真正的祥瑞!” “至于这一只鸟,它便是再灵瑞,哪怕真是天上飞来的神鸟——” 她再看了一眼。 “又何足贺?” “放它归山吧!” 公主的话语之声并不高,然而字字清音,送入今夜宴殿内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殿内凝寂了片刻。 皇帝斜靠在身后凭几之上,面含淡淡笑意,静望面前群臣。 忽然,不知是哪个带的头,高声颂是。满殿之人跟着醒神,随即纷纷颂赞公主英明嘉慧。 早有侍臣依公主吩咐,将那一只白鸾拿出宫门,放飞于野。长安令羞愧不已,俯趴在地,连称受教。好在公主也赞他有心,并未当众令他过于难堪,皇帝陛下甚至还哈哈大笑,命人赠他一酒,替他压惊。但有这个前车之鉴,剩下那些大臣当中,有心本想借机奉承再献“祥瑞”的,也是知晓,座上这位刚回朝的公主,看去不是可糊弄之人,哪里还敢继续出来自讨没趣,遂纷纷闭口。 又有宴使也照皇帝之命,将公主方才的话,悉数转达到此刻正在营房参与犒宴的将士当中。很快,那边仿佛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的呼声。纵然隔着数里地,这欢呼声亦是越过了这片夜色下的苍山山麓,隐隐传来,响荡不止。 裴萧元自大殿的柱后,缓缓转面,目光越过殿中的华灯和参差的人影,望向了远处那道坐于殿中央的周身仿若烁动着迷离金光的紫色倩影,不觉看得发痴。 然而今夜这殿内,发痴之人,又何止他一个。 正当乐工重新奏乐,歌工欲献喉时,忽然,砰的一下,有酒盏落地,杂音引得众人望去,见是座下西蕃王子所发。 如今的这位西蕃王子,名叫贺都,是三年前,西蕃战败后,国内重新争势继而称王的新王长子。他勇猛无俦,号称高原雪鹰,每战必身先士卒,不但深得西蕃王的喜爱,在西蕃军中也得人心,很受拥戴。此前在战事中,便曾给圣朝军队带来过不小阻力。西蕃最后战败,贺都作为人质来了长安,以示新王对圣朝的臣服。 自然,圣人也未亏待这个来自久为劲敌之国的王子,一来便封他做了威卫将军。他也是白天那一百二十名健儿当中的一个。当时虽然位列末尾,并没看得十分清楚,但已觉圣朝公主高贵至极,美丽至极,心向往之,及至今夜,华灯映灿,公主近在眼前,琼鼻樱唇,貌若天仙,雪白肩膊隐在披帔之下,令贺都看得目不转睛,心猿意马,一刻也舍不得将眼挪开。待她方才说话,展眸一笑,他更觉她那双明眸看的就是自己,登时神魂颠倒,一杯杯不停喝酒,以致于失态,酒盏失手落地,骨碌碌地滚出地簟,一直滚到场中一名乐工的脚边,这才停了下来,引得周围之人几乎全都看了过来。 这贺都王子索性借着酒劲,大步出案,来到圣人面前,参拜,高声说道:“小臣贺都,时年二十有六,国中并无妻子,今日有幸得见圣朝公主之颜,如见天人。小臣斗胆荐婚,倘若陛下肯将公主下嫁,从今往后,我大蕃国臣服圣朝,千秋万载,此志不渝!若有违誓,叫我折翼高原,不得好死!” 满殿人被他吓了一跳,等听清他的所求,无不瞠目,心中也就只能感慨一声,果然是番邦外属,丝毫不知礼节为何,竟然当众自己便如此跳出来求婚,也不怕贻笑大方。当中有人更是嗤笑出声。惹得贺都面红耳赤,呼道:“陛下难道不信我的誓言?” 皇帝显也是没防备,愣怔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恢复常态,含笑道:“王子是英雄之士,更是有心,朕颇为欣赏。不过,公主方始归朝,朕正待与她共叙天伦,至于别事,日后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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