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因了徒弟的这一句话,裴萧元心下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暗暗与有荣焉,然而,当中又掺杂了几分淡淡的酸涩和失落之感,便如一件原只属自己私藏的玲珑珍物,忽然一个眨眼,发现不再属于他了。非但如此,连此前曾经拥有过的种种回忆,此刻想起,也迷离得不像是真,仿若只剩成一个泡影幻梦。 他不愿再久溺当中不能自拔,便转了话题,说几句明日出发狩猎的事,忽然又想到她此前曾拜自己托管的郭家少年。经他这些时日的观察,觉那少年性情稳重,质朴又不失机警,入卫后每日都在刻苦习艺,进步飞速,和李诲年岁也是相仿,作伴颇为合适,便提了一句,说给他安排一名陪骑,接下来狩猎跟随左右,既作陪伴,也是保护。 李诲从前被寡母薛娘子管教得极是严格,自小到大,并没有什么玩得来的人,高兴应下。 裴萧元随即结束师徒叙话,送他回往住处瀛洲宫休息,送到路口,临分开,见他又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问是否还有事。 “也不叫有事……” 李诲迟疑了下,飞快瞧一眼周围:“师傅,今夜就那么多家的郎子争向圣人求亲,最后圣人还那样问话,连宇文世子都出来了,为何师傅你……” 他一顿。 “师傅,你跟我公主姑姑,以前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今夜他看得清清楚楚,圣人问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当时宴殿里偷偷拿眼瞟师傅的,可不止自己一个。结果出来的竟不是他,实在叫李诲大失所望,更是想不明白。 裴萧元没想到这徒弟临走了还来这么一句话,定了一下,随即解释:“诲儿你误会了。师傅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比旁人提早知道她身份,为保护公主,才与公主走得近了些,如此而已。” 李诲面露极大失望之色,想了想,有点不甘心,觑着他的脸色,壮着胆子小声又道:“今晚出来四个人了!我原本想着,要是姑姑能再做我师娘,那该多好……” 裴萧元和徒弟相对立在通往瀛洲宫的道口,正凝噎无语,忽然此时,附近起了一阵动静,妇人高高低低的说话和杂笑声夹着行动里的环佩玎珰声,随了夜风隐隐飘来。他循声转面,隐隐望见清荣宫旁曳月楼的前方出来了一群妇人,应是太子妃长公主等人去她那里访会,刚出来了。 他不欲被她瞧见自己,立刻道:“你进吧。” “还有,这种话日后谁面前都不能再说。” 他打发李诲进去,又神色严肃地叮咛了一句。 李诲闷闷应了声是,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去了。裴萧元待徒弟进了宫门,悄然绕开曳月楼,从旁折了段路,离开。 韩克让言出必行,为了叫他看好的爱将在明日开始的狩猎里大放异彩为本卫争光,特意亲自出面打点一番,结果便是裴萧元走了一圈,发现没有自己可以插手的任何地方。 并且,也不知韩克让说了什么,卫内所有的将军仿佛都不对了。看见他,无不笑嘻嘻地催他去休息。连刘勃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虽不敢明说,裴萧元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充满暧昧,一副“早就知道”,“难怪如此”的表情。 卫内这种氛围,叫裴萧元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年初在威远郡,他已被伯父告知她提了退婚,而他出门,遇见的人却都还在传他与她好事的那个清晨。 虽然情况并不相同,但感受却是类似。当时他如何尴尬,今夜便加倍尴尬。并且比起前次,这一回,除去尴尬,他更还有无法言喻的苦闷。 最后他只得回到住处歇了。 已是不早,青头却不见人影。应是跟着何晋去了哪里吃酒,尚未归来。 裴萧元环顾空荡荡的四壁,觉自己确实也颇为倦怠了,好似精血和元气都被这个白天从早到晚的种种事给吸食走了,此刻人便只似剩了个躯壳似的。 他不欲再思,多思无益,盼自己能澄明心境得一安眠,在挨枕闭目前,于心中暗诵一段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夏夜的苍山凉爽而荫翳,心经的智慧更是大奇大妙,渡世上可渡的优婆塞。 裴萧元便是具备慧根之人。他安眠,神思也终于如他所盼,仿佛天马,在这个宁静的山中夏夜里,得以脱离肉,体桎梏,飘飘悠悠,无拘无束,不知过了多久,经历如何的大千变幻,他回到了那片如屏障般将他环绕的隐秘的枞树林里。 他茫然四顾,梦中的神思变得异常凝涩,艰难转动,当隐隐觉得,此间应当不止他一个,还有别的什么时,便仿佛有小颊赤肩的夜游神霎时体会到了他的心思,当再次寻顾,场景变幻,已化作了那一夜他和那女郎因一根马鞭而纠缠在一起的奇妙场景。她高高地骑在金乌骓的背上,他在马下,然而她却又因手中马鞭被他反手夺紧拉拽,以致被迫倾身弯腰向着他。 他和女郎那张面颜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几乎是眉额相互抵触在一起,他面脸上的皮肤甚至能够感觉到来自她浅浅呼吸的热气。 亲吻上去。 只要他手上拽着那一根马鞭的气力再狠上一分,他便能捕住她那一张他曾幻想过的樱唇,品尝它到底是如何的滋味了。 一时间,当他还在进与不进之间挣扎,摇摆,心跳如雷,口干舌燥,忽然,马背上的她竟向他压下了一寸,主动地轻轻送上了她的唇片。 他已再三地克制自己,然而,到了这种时刻,倘若他还是无所反应,那么他便也可以不用做男人了。登时他再也不管她是帝女还是什么人,双臂就势探出,一下将她一副身子完全地搂入自己怀里,张嘴含住她的唇舌,捺不住便狂吻上去。当他的唇舌和她甜润温暖的唇舌相碰,他登时胸腔激跳,神魂俱醉,全身战栗,一股热流霎时奔放不止—— “噫!这么晚了,也不知郎君回了没?” 忽然此时,枞树林的不知哪道缝隙里,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伴着裴萧元再熟悉不过的小厮的自言自语声,夜游神带来的一切幻境刹那消失无踪。 裴萧元猛然睁目,挺身惊坐而起,黑暗中,只觉口干舌燥,而浑身热汗涔涔,心跳快得在不停地冲击着胸膛。 青头白天一直没机会接近主人,今夜又跟着何晋去吃酒了,这会儿才回。起先以为主人未归,再看,又觉他回来了,实在按捺不住那一颗激动了一整天的心,明知要吵醒主人也是顾不上了,来到他歇的屋前,隔门竖着耳朵听了听,问:“郎君你醒了吗?你也知道了吧,叶小娘子竟然是公主!” 屋内没有反应。 青头虽有千言万语要和主人说,然而主人不醒,他也不敢强行入内抓他说话,再等片刻,不解地嘀咕:“奇怪,郎君从前从不会睡得这么沉……今晚这是怎么了……” 门外小厮发出的各种动静终于消失了,最后,一切又都归于宁静。 裴萧元慢慢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也随方才那肆无忌惮的梦境一道,彻底地失了控。 这一夜,剩下的时辰,他再未入眠,闭着眼,静待天明。 五更,他起了身。 苍山猎场在几十里外,以皇帝出行的速度,半天才能抵达,又狩猎三日,故要在猎场一带扎营过夜,三天后才回。早上出发,杂事很多,早些出去准备。 他开了门,却意外地发现青头竟比他起得还要早,已是穿戴整齐,就蹲在门外,仿佛就在等他出来。一看到人,迫不及待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麻利地送上洗漱水,接着,在主人的耳边不停地感叹。 “郎君!叶小娘子竟然就是寿昌公主!我的老天!昨日我刚听说这个事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得要发癫,我一连翻了好几个跟斗,郎君你信不信?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郎君你信不信?是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惊讶!我就说嘛,世上除了叶小娘子,还有谁能配做公主?何况圣人之前对她就那么好!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这其中一定有门道!圣人必是早就知道她身份了,郎君你也一定早就知道了,我猜得对不对?” 裴萧元任这小厮在旁如苍蝇般兴高采烈地绕着自己打转,洗漱毕,一句话也无,换穿今日衣裳。 青头亦步亦趋紧紧傍着伺候主人穿衣,忽然感觉不对,打量了下主人的面色:“郎君,你怎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叶小娘子是公主,你竟然不替她高兴?” 裴萧元面皮终于抽了下:“高兴。你去吧。我这里不用你。” 青头狐疑地又盯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这表情可疑,实在不像是高兴。 “郎君,我听说昨晚庆元宫夜宴里好多人都跳出来向公主求婚了!之前在甘凉,你们的好事要是成了,哪里还轮到他们!” 青头自己发痴想了片刻,最后梦想破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可惜了,大好机会就这么没了!郎君你就一点儿也不后悔吗?当初你若没开罪小娘子,指不定小娘子也不会退婚,那如今公主岂不就是我家的娘子了?我的天——” 能做公主马前家奴,此便是青头能想到的此生最辉煌的事业顶峰了。 裴萧元面无表情,收拾停当,转身便走,刚出去,撞见曹宦笑嘻嘻地领个宫监,正往这边走来。看见他,忙道:“裴司丞这么早?奴是来收贺诗的!怕再晚了,出行乱起来,万一疏漏。司丞你的诗可作好了?” 裴萧元神色凝定,顿步片刻,返身入内,磨墨数下,提笔以无题为名,草草写下几句,待墨迹干,交了,随即匆匆离去。 当天一切都如行程计划,至午,浩浩荡荡,共千余人抵达猎场。皇帝在设好的帐幄中小憩,并更换猎装后,在众人的簇拥下骑马来到猎场,照例,先遵古礼,行三驱之礼,表上苍有好生之德,不赶尽杀绝,随后,狩猎开始。 虽然当天只剩半日,不过是小猎,如同先行舒活筋骨而已,但这丝毫也没影响众人兴致,尤其是一干年轻的各卫子弟,为了在同行到来的公主面前展现自己的箭法和武功,哪个不是争先,唯恐收获比不过旁人,最后丢脸。 至日暮,众人猎罢,陆续归来,数点猎物。太子、康王不用说,带着至少十来人的扈从,收获极丰,两人不相上下。其余人自然比不过,但贺都、承平、宇文峙、兰泰等人,皆也有不少猎物入袋。 皇帝频频夸赞众人年少英雄,观看过众人献上的猎物后,命在今夜猎宴中给他们每人多加一囊御酒,以表奖励。 众人齐声下拜谢恩。 前头这献猎的场面热闹无比,后头韩克让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万万没想到,他寄予厚望的裴萧元这个白天在到了后,竟什么也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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