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习惯, 也不喜欢来她的住处。 “是朕的不是, 近日国事缠身才致使疏忽了母亲。” 帝王下午在勤政殿见到太后身边的侍女, 如今跪到了天黑也未曾见她主动说些什么。他心中疑惑不减, 却也知道这是对方在撒气。 地上的寒气钻进膝盖中, 刺的人生疼。 “无碍, 你大了……有些事情也当自己注意。不要太过操劳。” 男人神色怔愣一瞬,有些无措地抬眼。风华犹在的美人斜斜地靠在玉枕上,她今日没有穿那些大红色的宫装,未曾挽起的发丝就垂落在耳畔,周身清雅的颜色格外娴静。 似乎从记事起,她就终日昏昏沉沉,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般模样。 太后娘娘居高临下地坐着,她的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攥着柄温润冰透的玉如意,上面雕了福寿绵厚的吉祥纹样。 这柄玉如意是海外的奇珍贡品,德庆挑了好久才选出这么一个给太后娘娘赏玩。想着太后得了好东西也会惦记着陛下,有几分好神色。 当时总领太监小心翼翼地将谢恩的话传回了勤政殿,说太后娘娘颇为欢喜,日日放在手中把玩。 年轻的帝王从奏折中抬头,眸中有片刻茫然,最后嗯了一声不再过问。 隔天德庆就得了封赏。 「德庆公公差事办的好,当真是为陛下分忧解难了。」 内务府的总管给他道喜,前前后后开了几坛子酒来庆贺。德庆不敢多说,只能笑着喝酒,嘴上只说: 「陛下铁腕,到底是念着旧情的。」 德庆站在宫门口张望了下,想着今日太后将陛下唤到此处来,若是多问上几句体己话,能重修旧好自然是喜上加喜。 楚凭岚的神色动容了一瞬,他微微皱眉说道:“谢母后挂心,儿子忙过了这阵就能多陪伴在侧。” 他不再是小孩了,不是那个失去母亲庇护便全然无措的孩子。 他告诫着自己。 男人眼中仍有警惕,但紧绷的下颌微微松了几分。 “你是皇帝,忙是应该的。”太后娘娘叹了口气,开始说着些关切的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帝王的神色愈发柔软。 “你最近在忙什么?”她问。 “新政推行举步维艰,儿臣分身乏术。” 何止是分身乏术,若非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帝王恐怕要将自己全然留在勤政殿之中。江南叛贼动荡,西北局势未稳,齐国余孽流窜四处……以邹相为首的人严词拒绝新政。 这些担子德庆看着都已经无法想象其中人所承受的压力。 德庆知道帝王从不喜欢用评述性的话,身在高位一言一行都颇为谨慎,少有如此直白的剖露。 「举步维艰」「分身乏术」 圣上真的……已经很累了。 “哦……”太后娘娘顿住。 她笑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宫中。 男人抬眼,她看到了其中的疑惑。 “哈哈哈……”她越发笑的开心,笑的要背过气去。 “新政好啊,忙的陛下忘记了祖宗礼法,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位母亲!” 宫人们颤抖着跪了下去。 呼呼啦啦地一片,看的让人眼晕。 太后的脾气来的又快又急,她几乎是抬手就将面前放着的一柄玉如意扔了出去。如今再价值连城的东西也不过是地面崩裂的碎片,看不出昔日的流光华彩。哐啷啷撞在大殿的石柱上,碎片划破了帝王的眼角。 男人似乎愣在了原地。他眨了眨眼。 帝王跪在那里看不清神色,鲜红的血滴下来就像是暗色的泪。 “楚凭岚,你以为会有人爱你吗?” “我恨你恨不得一生下来就掐死!” 她笑的愈发癫狂,好像分外享受十几年来日复一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孩子总是对母亲有天然的孺慕,纵使冷心冷肺如楚凭岚也不能免俗。他就像一条不敢还口的狗,虽然知道咬人,但是脖子上的链子永远拴着。 多可笑啊,大楚一统天下的君主是她养在脚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还是蠢的让人发笑。 “你是我此生最大的败笔,我因你而羞愧。” 她喜欢一次次看着他防备的神情松动,然后再一次被打回深渊。 她带着一点戏谑、报复的快意打量着他。 一字一句地碾碎他的希望, “你汲汲营营机关算尽终究也不会得到半点真心!” 帝王没有说话,他好像没有听到——他站起身来离开了此处。在他的身后,太后娘娘笑了很久,笑到自己都喘不上气一般地咳嗽。 宫中呆了太久,是人是鬼已经分不清楚。 - 入夜,云儿突然跑进内室通传,圣上来了—— “知道了。” 淑妃娘娘哄着已经困倦的楚斌,似乎并不意外陛下突然前来。 她一转眼就瞧见对方眼下的伤口和干涸的血痕,只是轻轻行礼,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楚凭岚也好似无知无觉一般,径直坐到了窗边,贵妃榻上的桌子摆了一本半开合的经书,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其中的批注。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1) “你从前不爱读这些。” 国寺神女挽禾身边常跟着的丫鬟平儿生性喜欢热闹,从来不会耐心去做一件事,自然更不用说读书抄经。 “圣上从前也不喜欢到臣妾这来。” 她淡淡地说了句,听见楚凭岚笑了。 她问他笑什么,帝王说他也不知为何到此处来。他的眼中神色淡淡,似乎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的茫然有些好笑。 楚斌从睡梦中惊醒,奶声奶气地问陛下受伤了怎么不去看太医,怎么来找淑妃娘娘?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眼角,摸了摸孩子的头,没有说话。 对方窝在淑妃娘娘的怀中,对周围的一切充满着信赖。皇后娘娘去了后,他就一直养在此处。 挽禾难道不恨楚凭萧吗? 她却愿意一直将楚斌带在身边。 “陛下从前受伤,是不用看太医的。”淑妃随口哄着楚斌。 楚凭岚起身,德庆从后面追上来给他围了件大氅:“奴才已经请了太医去勤政殿侯着。” “德庆…” “奴才在。” ——朕从前受伤,是不用看太医的。 那时我还不是“圣上”,我带着满身的血推开一扇门,有人会哭着慌乱着帮我找药包扎。我会笑她胆子小,大惊小怪。 如今确是无人会那么笨拙地替我上药,太医动作娴熟,也不会再看到谁落泪。 男人攥着大氅的领口冒着春寒料峭的风走在长街上。这条宫道太长,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他听着鹿苑中传来几声嘶鸣。 中宫的灰烬还矗立在原处。 我的生母说我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她是对的。 可她说我不曾被爱,我却觉得她错了。 ——有人爱过我。 ——只是我找不到她了。 男人站在那里,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吹过,灰的味道散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1)往生咒 后悔倒计时
第33章 圣上去了沈昭仪处。 德庆公公前来通传的时候, 这位进宫一年只见过圣上一面的妃子险些摔了手里的杯子。她仓皇地站了起来,伸长了胳膊左右打量了下自己。 清秀的姑娘有些紧张地坐在镜子前,簪了一朵绢花。 “主子带花是否有些太艳了?” 沈家也算是郴州的高门大户, 可是到邺都来后到底显得有些落了气度。明明带了最好的料子却还是比不得京中贵女用的时兴锦缎。 开口的丫鬟小合是沈倩倩的入宫后才跟在身边的奴婢, 从前听说是跟着先帝身边的德妃娘娘伺候。也算是难得成熟稳重。 她一说话, 沈倩倩就上了心。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怎么都觉得自己的珠钗确实多了些,行走时叮叮当当并不轻松,于是干脆将绢花扯了下来。 沈昭仪回头问:“那你说,带什么好?” 那丫鬟也是随口一说,真要是做选择也算是难倒了她。先帝的德妃娘娘是四妃中最低调朴实的一位,鲜少喜欢佩戴鲜艳明亮的珠饰。 小合在妆台上寻了许久,突然在角落里看到一个桃木做的匣子。 这东西里收着去年主子受陛下训斥后内务府送来的一批首饰。其中一支点翠蝴蝶步摇的金漆已经有些斑驳,主子嫌晦气, 就从未带过。 其实别人用过倒也无妨, 宫中后妃的首饰大多是前人的东西改了重做的。有时候重新上漆,换几个珠子编织的样式一改便能和从前大不相同。 毕竟好的金玉翡翠珍珠玛瑙就那么多。 只是也许是拜高踩低惯了,这一批竟然一点也没动。 好像是怎么原封不动进的库房, 就怎么带着灰一样端到不受宠的低位嫔妃处, 仗着她们见不到圣上就无法回禀。这些没根儿的东西做事愈发奸懒馋滑了。 小合翻着这些东西心中并未有好的打算。 原先从未正眼瞧过,可是如今看去——却觉得有根素金的钗子顺眼别致。 沈倩倩顺着宫女的手指看去, 金钗上有着淡淡的纹路, 如今已经看不清细节, 但胜在殿中暖黄的光影让这样的首饰衬的人肌肤胜雪。 “这是谁用过的?” “奴婢也未曾见过, 估计是先帝身旁哪位小主, 用不上什么好东西, 自然一根簪子用的这么旧。”小合重新帮沈昭仪挽了发髻, 随口答道。 镜前人用手挑起来,皱了皱眉,又偏着头轻轻送了进去:“圣上登基不久,又是连年的战事。是该清雅些……” 她侧着身子转了几下,都觉得这簪子虽旧了些,但是真是朴素大方——也不显眼。 “就这么着吧。” 她说,左右不过一根簪子的事。 …… “参见陛下。”她有些紧张,看着帝王远远走来。 “起来吧。” 楚凭岚没有伸手,他坐在了窗边的桌前。 年轻的妃嫔安顺地跪在不远处,她脸上带着局促的笑,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沈倩倩是很紧张,她入宫是郴州巡抚亲自举荐,可是不到两日就受到了陛下的斥责,连带着父母也写信过来劝她在宫中谨小慎微些,不要触怒圣上。 她悄悄抬眼打量着对方。 圣上看起来格外地疲惫,眼角带着一点淡色的红,似乎是细小的伤口。 男人的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如今闭目靠在后面的软枕上,竟然有一些…… 脆弱? 她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 “臣妾为您捏肩吧。” 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一步,却措不及防对上了他睁开的眼睛。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4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