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她不喜欢自己也是缘分未到,让姑娘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折损自己的颜面也要远离,他真是给别人添了麻烦。 至于恐惧害怕。 “旁人恐惧害怕您是因为您和预想中不同。陈家小姐、高门贵女似乎天然该有个样子,若是不同就会万分惊诧恐惧……” “臣不以为然,”他语气平静,不见对其他人的故意贬损,只是好像他这么想于是便这样说:“古人云君子和而不同,哪里有本该的模样。” 言尽至此,他利落地后退了两步低头。 “既然陈姑娘无意,我不如早些送您回去。免得天色已晚,倒落了别人的闲话。” 时天其平静地抬眼,却见到陈秉柔有些复杂的疑惑。 “你同京中那些家伙,倒是不同。” “可能塞外苦寒之地呆久了,臣粗俗了些。京中文人风雅,规矩讲究也多。”他说的很客气,并未说旁人的不是。 “你在塞外呆过?” “圣上还是四皇子时,臣在西北呆过十年。” 十年…… “你那时才十七岁?”她脱口而出,又想起朝中皆知面前人出身贫寒,在西北随军多年才得到出头之日。十七岁便饱经风沙,想必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她咬了下唇,笑笑:“我父亲也在西北呆过许久。” 时天其送她向外走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提起。谁料青年竟然对此有所耳闻,点头称是:“国公大人在塞外遇到的夫人,还是西北当地的一段佳话。” “你知道我大娘?”她和姐姐出事时陈秉柔还小,很多事情都记不清,可是父亲母亲却从未主动提起,对过往讳莫如深。 她突然有些好奇:“你都听过什么?” 这乍一问,时天其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半天只憋出了一句:“我知道国公大人同妻子琴瑟和鸣,他擅画技,因此年年新春为夫人作画。” 陈秉柔听到这点点头,看来他确实知道一些,父亲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只是不知道为何画上的人从未有过面容。 她只当是怕触景生情,并不在意。 “近日我爹爹身体不好,不知为何总有些西北的旧人前来探望。我急着回去,就不和你多说了。” 青年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对了,你在京中还能呆多久?”少女踏上马车前一刻,从帘后探出头来,夜色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红晕。 “十日。” “好!”她的声音热烈而快乐,旁的都没说,只一个坚定的好便让人陷了心神。 时天其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站在驿站前许久。 …… “小姐回来了。” 陈府的管家也上了年纪,见她回来仍小跑几步请安。 陈秉柔点点头,径直向后院的竹林中走去——“爹爹呢?” 老管家一顿,说:“大人下午见了旧友,晚饭一口都没有动。奴才伺候着却见他头风更重了些。” 小姑娘皱眉:“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管家一顿,轻声说:“大人……在作画。” 竹林幽深寂静,唯有一条小道通去不知明的地方。竹林的尽头是当朝第一大员陈国公的清修之地。他武将出身替国镇守西北十数载,却在十五年前失去爱妻爱女,从此称病——再未出世。 朝中有传言,此举不过是陈国公功高震主后功成身退的法子,所谓妻女也不过是幌子。 可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国公大人钻进这片竹林,整整十五年未曾出来过。每日除了用膳,便是一遍遍跪在佛前对着抱着婴孩的画像一次次念诵往生经。 他无比愧悔,带着妻女回到邺都,带着妻女前去济州。 这才使阴阳相隔,抱憾终生。 他擦掉额头上因着病痛而渗出的汗水,抖着手将所有画卷上残缺的部分补齐。他已经时日无多,最后的遗憾便是让妻子女儿无名无姓无容无貌地呆了十五年。 他本以为自己对她们的样子烂熟于心。 可是他到底低估了岁月匆匆的可怖。十五年未曾描摹这容颜,连他也有些叫不准确。记忆中的女儿梳着小小的羊角辫,带着比自己整个小身子还大的荷叶在别院中跑来跑去。 她是最好的小孩子,最可爱、最漂亮、最听话。 如果圣上叫他议事,若是回去晚了,她就会趴在贵妃榻的桌子上用小小的手替他揉头,其实她哪里有什么劲。 可是只要她问:“爹爹累不累呀?” 他就看看坐在床边读书的妻子笑笑:“不累。” “那爹爹有没有想我呀?” “想。” 陈国公的眼睛不知不觉就有些花了,连带着落在纸上的墨痕也被轻轻晕开,他连忙用袖子去擦,却只能将一切模糊在一起。 爹爹真的很想你。 十五年,我只能推脱说是因为自己记性不好,忘记了你母亲和你的样子。这样圣上才会勉强忘记,放过陈家、秉柔和秉骁。 月儿,你如今若是在也该十九岁、二十岁了吧。 你会不会嫁人呢? 其实不嫁也没有关系,留在爹爹身边,和柔儿做一辈子的姐妹。陈国公府自然会护你们无忧。 若是嫁人,就选个喜欢的,千万不要让人家负了你。 不过也不要怕,年轻的时候谁不会做出错的选择。若是真的错了,受委屈了,也要知道说出来。爹爹和弟弟都会帮你,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 你是整个京中、整个楚国除了公主以外最尊贵的人。 月儿,爹爹真的对不住你。 到最后,老国公已经泣不成声,连自己也不知道断断续续在说些什么。 他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正站在他身后,对画纸上的内容震惊地无以复加。 陈秉柔把手掌挡在面前,拼命压抑着惊呼。 画纸人像的脸上,五官因为作者的泪水已经模糊不清,可是那抹绿直冲冲地撞进了人的眼中。 十五年,他已经记不清妻子的容貌。 但是他记得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幽绿的颜色,并不显得诡谲,反而像一汪三月里浅浅的春水。 她的眼睛是草原上所有绿色中最明亮的,同无垠的蓝色天幕交相辉映。 这是他的妻子,昭国王唯一的女儿。 他们的女儿,本该是这片大陆上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陈国公,他几乎是瞬间将画卷合起,刻入骨髓的恐惧已经让他不敢将最隐秘的东西示于人前。 他借着灯火,看到了小女儿脸上的复杂和震惊。 已经年轻不在的男人说:“从前没有告诉过你,现在你们大了,我也老了……有些事情你们知道之后也能守住秘密。” 他没有注意到她越来越苍白古怪的神色。 “我十五年没有离开过这片竹林,每年去国寺供灯都是你来做。柔儿,你做的很好。比我想象中的好了太多。” 听到这句话,陈秉柔牙齿咬在一起,不停地抖。 “以后我不在了,你也要和骁儿互相扶持。”——两个孩子的性子都太过骄纵,可是当今圣上到底念着…也能多少护着一二。 如果不是月儿,圣上不会对陈家有诸多的宽容。 若是月儿还在,夫妻情分断送后陈家也将倾覆。 老国公叹气,福祸相依这个词何尝不残忍。 他终于抬眼,望着二女儿古怪的神情。她一定很震惊吧? “父亲……” 陈秉柔向前走了一步,她终于站在了灯火下,面色像纸一样苍白可怖。 “姐姐的眼睛是绿色的吗?” 陈国公一愣,摇摇头。 “好。” “好好。” “我知道了。” 留下断断七个字,她撩开裙摆冲了出去,拼命向前跑着。 她有一个预感,可是她不敢想它是真的。 陈秉柔真的好希望自己有个姐姐,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淘气摔倒了,姐姐就会把她抱起来擦干泪「不哭,眼泪是珍珠。」,姐姐同父亲出门,会记得给她带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吃的。 她是庶女,因为月儿姐姐, 嫡女有的东西她却从来没有少过。 最后一次姐姐出门,说要给她带济州的藕粉。那里荷花盛开,正是好时节。 她就等啊,等啊,等到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她还是没能见到姐姐。 有人跟她说:你姐姐死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可是陈秉柔还是无比希望姐姐在,她一直觉得也许姐姐就在某个地方快快乐乐地活着,只是她们现在还没有到相见的时候。 可是如果, 如果她们本能有相见、想认的机会,因为父亲十五年未去国寺,所以错过了十五年。所以她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楚凭岚,看着她一把火决绝离去。 她们本可以相见。 姐姐,本可以叫陈秉月,做大楚最无忧无虑的姑娘。 她提着裙子一路跑,在家门口上马车的时候摔了一跤,在马车上不停地抖。在宫门口她推开侍卫往前跑,在长街上摔了一跤,在进勤政殿的时候摔了一跤。 她哭的鼻子都红了,嗓子都哑了。 姐姐、姐姐。 少女跪在幽深冰冷的宫殿中,对着憔悴的帝王狠狠赌咒:“楚凭岚,凭什么死的不是你。凭什么不是你!” 德庆以为她疯了,连忙上来拉她。 “你害了我姐姐两次!你害的她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她的声音太过尖利,她被摁住,可是她看到了那个人眼中的慌乱和茫然。 她知道有一瞬间对方也希望德庆松手,这样她就可以扑上去用牙齿咬断男人的喉管,送他去阎罗地府。 楚凭岚,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提前更新~明早可能会晚一点,但明天不会不更。我新室友要搬近进来,我得帮她扛东西
第36章 “娘娘, 今夜您先休息吧。” 太后宫中的贴身侍婢皱眉走到桌前,将保暖的披风罩在她的身上。侍婢看着外面黑蒙蒙的一片,如今夜已深, 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你说……”女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连脊背都显得无力起来, “他会不会用刑?” 昔日高高在上的娴妃娘娘如今神色中满是仓皇。 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盯着远处的黑暗, 哪怕夜幕中什么东西也不曾存在。 太后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分不清是风的声音,还是国寺的僧人在哭。” 今夜盛夏,知了疯了一般鸣叫。 可是不知怎的,竟然没由来地觉得万分寒凉。 风卷起落叶刮擦着宫中的砖石,像是厉鬼追魂索命时在门口的踱步。 大丫鬟皱眉,她愤愤地说:“娘娘早就提醒过国师大人,是他自己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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