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汗王说出那三个字, 他的名字。 岱钦的声线低沉浑厚铿锵有力, 是王者的气势。苏木尔当奴多年,知道当上位者用这副姿态说话的时候, 必然是要以君主角色行事。 雷霆雨露啊。苏木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 将是什么。他甚至在心里打鼓:是不是自己刚才的救驾行为抢了汗王的风头?是不是汗王要惩戒自己了? 正在忐忑之时,只听岱钦又道:“果真是勇士,喀其没看错你。” 苏木尔抬头,看到岱钦的脸上露出笑意。 苏木尔大着胆子:“都是沾了汗王的光,小人不过收尾罢了。” 岱钦道:“谨慎说话是优点,但是不要阿谀奉承, 我们朔北人不讲这套, 尤其是朔北的勇士, 更要真性情。” 苏木尔伏地称是。 在低头的前一刻,他看到坐在岱钦身前的小王妃。经过那一场惊险, 她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红晕, 汗水打湿了秀发粘在脸上, 模样上有些狼狈。 只是她的神情很快平静下来,轻轻吐着气,朝苏木尔善意一笑。 莫名地就让他想起那次她的出手相帮。 另一头的谷兰穆就没那么好了, 还没从刚才的艰险里回过神来,甚至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穆沁拽着野猪的一条腿把它拖到谷兰穆马下, 嘲笑她:“你的野猪, 归你了!可别再被它拱了啊!” 又是一阵哄笑。 谷兰穆涨红了脸, 想到方才穆沁笑她会被野兽翻了马, 没想到真的差点一语成谶! 没脸见人了! 谷兰穆撒开马蹄,掉头就跑。蹄子掀翻不少草泥,都打在穆沁脸上。 “死丫头!”穆沁抹着脸,骂道。 又是哄堂大笑。 穆沁一瞪眼,众人就安静了。 岱钦吩咐手下:“几个人跟着她,她就一个帖尔班太不安全。” 单手叉腰对众人,冷声:“还在这看热闹?十几个人连只野猪都拦不住,回去好好反思身上的肉都用来干什么了。” 众人也都不说话了。 有几个人忍不住瞧了小王妃一眼。 刚才那一幕他们都看到了,这个小小的中原女人临危不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扬鞭驱离谷兰穆的马。这样的反应能力,让人刮目相看。 他们在她面前,忽然就有点羞惭的愤愤不平。 “看什么?”岱钦低沉威严的声音传来,把这些人呵斥得低下了头。 回去的路上,沈鸢用袖子使劲蹭蹭额头,把头上的汗珠都擦去。想起些什么,回头问岱钦:“汗王怎么一直不问妾害不害怕呀?” “我知道你害怕,但又不害怕。” 沈鸢:“!”这不是那次抵抗大余归来她说的话? 沈鸢撇撇嘴:“那这次还是害怕的。” 岱钦笑道:“那我把这头野猪给你做晚上的下酒菜,好不好?” 沈鸢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吃掉令自己恐惧之物,就能消除恐惧。这是我父王说的。” 沈鸢“哦”了一声,小声问:“那野猪肉好吃吗?” 岱钦勾着唇角,像是幸灾乐祸:“不好吃。” 沈鸢轻轻一哼:“好吧,就吃一小口。” …… 谷兰穆趴在草地上哭了许久,眼见着从黄昏哭到黑夜,她哭得实在累了,慢慢地就不哭了。 坐起来揉揉鼻子,冲一直等候在旁的帖尔班叉腰:“什么时候了?” 蹲在地上拔草的帖尔班立刻站起来:“要回去了吗?” “回去什么,我才不要见他们!”谷兰穆道。今天丢了这么大的人,她可没脸再回去被人笑。 帖尔班挠挠头。那这怎么办?难不成这小祖宗要在这呆一夜? 见对方半晌没回答,谷兰穆拽起地上的草一把扔过去:“愣头巴脑的,什么都不知道!” 转而想起些什么,又凑过来戳戳他:“唉,唉,你说我真的不如那个沈鸢吗!” 双手叉腰杏目圆瞪,气势汹汹地,分明就是不服气。 帖尔班很识相:“您比她厉害多了,小人都看在眼里呢。” 瞥了一眼小主子,低下头。 唉!原本以为在可木儿亲王手下做事已经够累了,没想到伺候小主人更累,自己已经在这儿陪了大半天,不仅被小主人骂,回去了免不了还要被大主人也臭骂一顿。 “啪”,虎背狼腰的帖尔班一甩手里的草,心里闷闷叹气。 谷兰穆狠狠地瞪他,翻身仰面倒在草地上,满空的星光落入眼中,脑海里都在想着今天岱钦带沈鸢骑马射箭的画面。 言笑晏晏,如沐春风,简直和印象里的那个严肃的岱钦哥哥联系不起来。 叫人向往。 也不知道她要是真嫁过去,会不会也被这么温柔地对待,总感觉他不会这么对她。 说真的,她还是有些怕他的,毕竟他长得高大威武平常又不苟言笑。 那要是汗王不是他该多好啊,找个温柔又体贴的人做汗王,她嫁过去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翻了个身,头压在胳膊上,半张脸都挤扁了,眼前又是帖尔班在默默叹气。 伺候她还不老实,苦大仇深的样子给谁看! “再叹气我揍你!”她怒道。 …… 回到靶场,落日已快下地平线。岱钦抱下沈鸢,与她行走到营地边。 距离营地不远的地方,一只老鹰俯冲而下抓住正扑腾翅膀准备飞翔的小鸟,就在这时,巨大的网突然从天而降向内收拢。几个大汉冲上来合力将网收紧,困住正准备进食的鹰。 沈鸢停下脚步好奇地望着。 “鹰肉也可以吃吗?”她问。 岱钦道:“这是要驯鹰。” 驯鹰?沈鸢只从杨清元的介绍中听过,这回终于实实在在地见到了。 远处那些人好一阵忙活,总算把这野性十足的老鹰制服。 驯鹰人拿来一只铁质笼子,众人合力将它塞了进去。 那鹰还在扑腾,丝毫不愿屈服。驯鹰人拿棍子朝笼子敲击几下,再罩上黑布,让鹰置于黑暗中。 驯鹰人提着笼子走到岱钦这边,跪下举笼,向汗王进献。 “是一只难得的好鹰,小人在这里蹲守了三天,终于捕到它,特来献予汗王。” 岱钦问沈鸢:“怎么样?想要一只吗?” “可是需要先驯鹰的吧?” “不需太久,半月即可。”驯鹰人答道。 沈鸢思忖。她知道驯鹰的过程,被捕获的老鹰会经历一场极其残酷的熬鹰流程,以便使其丧失野性变得顺服。 可鹰始终是翱翔天际的野物,它与牛羊猪狗不同,是无法真正被驯服的,因此熬鹰的过程中许多老鹰最终会变得乖张狠戾,只落得个被人处死的下场。 越是难征服的事物,就越是激起人们的征服欲望,倘若无法被征服,那宁可彻底毁灭。 沈鸢明白这是朔北国的传统,但她心底里并不能接受。 “我不要了,它于我没有什么用处。”她摇头。 岱钦也不勉强,转头对驯鹰人吩咐:“送到我大帐里。” 带沈鸢散步,夜幕下,看到苏木尔走到小小的喀其面前,单膝跪地向他行礼,喀其打开怀抱向前轻轻圈住他的肩膀,不失孩童气地恭喜他。 苏木尔携尘带土,身上的灰尘都弄到小主人身上,故而熟练温柔地帮他擦拭。喀其则一面望他,一面同他说话。 “不该这么亲近。”这边的岱钦道,听语气不太高兴。 沈鸢打圆场:“喀其是没什么架子的。” 岱钦道:“没断奶的毛头小子,没一点男子汉的气概。” 沈鸢回过味来,还以为他是在怀疑什么,原来只是觉得幼弟粘人不够独立,不符合草原汉子大咧咧的形象。 “他才十岁啊,还算个小孩子,得等几年。”她说。 岱钦可不这么想啊。 毕竟他这个年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肩负起照顾扎那的职责,半个母亲半个父亲,什么都得学着来。扎那当初一个屁点大的小娃娃,还不是被他给硬生生拉扯成个彪形大汉? 虽然拉扯得很失败… 但看着眼前相对交谈亲密自如的苏木尔和喀其,真如兄弟,又如父子。 像极了当初的他和亲弟。 只那亲密的岁月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扎那越长大,就越任性娇纵,乃至残忍,曾经幼弟对长兄的那份敬爱尊重便随之烟消云散。 说到底,是他太纵容,也是他不会教。 从前他没多想,但现在突然就意识到,教导孩子可不是在熬鹰,是要像驯服乖张小马,要有耐心有策略,能周旋敢迂回。 弯弯绕绕,各种门道,理也理不清,反正他不懂。 岱钦便低头凝目。 沈鸢正目视前方,忽然一只手掌覆上小腹,她疑惑地抬头,正迎上岱钦灼灼目光。 “我们的儿子,得你亲自教。” 那宽大掌心在她腹上,激动地隐隐压着力道,只被压的小腹,始终平坦不见动静,如此已有半年。 岱钦的眼中又有刹那的失落。 作者有话说: 可能缘更一段时间,最近事情太多了 感谢在2022-02-11 20:32:38~2022-02-13 19:2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浅、花襬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冰山 大萨满说, 朔北国的汗王是天上的鹰地上的狼,是草原上真正的征服者,必然子嗣绵延, 子子孙孙追随太阳踏遍辽阔疆土。 大萨满怎么可能说错?他曾预言汗王所向披靡开疆拓土, 结果也如他所言。所以,这回也不会出错! 岱钦这样想着, 一瞬的失落又退散, 精亮的眸子盛烈炙热,将眼下小王妃的发顶都要烫化。 只沈鸢垂下眉眼。“看样子还早。”她说。 岱钦道:“会有的。” 沈鸢咬咬下唇:“御医说之前寒气入体,需要调理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很快。” 岱钦道:“会有的。” 还是那句话,很简短,但是很肯定。 他不知道的是, 却哈罕御医在他的王妃面前还有另一套说法。 “寒气入体是一方面, 毕竟娘娘从前在中原初来乍到受不了草原的风霜。”他说:“但是呢, 也可能是有邪祟侵入致娘娘不孕,臣建议找萨满来卜一卜。” 当他言辞凿凿地讲到这的时候, 沈鸢就明白了, 这是在嘲讽她。 玉姿当场就抡起大扫帚, 呼呼地把人给赶出去了。“胡说八道!敢咒我主子,我揍死你!” 因小见大,他敢在她面前这样, 就说明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么想,他能在她面前这么说, 就说明更赤/裸裸的传言早就遍布上都了。 能露在明面上的永远都是冰山一角, 水面之下早就筑底了。那些人心里面, 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中原公主落马的好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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