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岱钦已极力想保护她, 要她能立足朔北,但对异族人刻在骨子里的态度不受汗王一人意志的干扰。 这条路,必得她亲自走过。 只她一路走过来,早就有准备了,她懂得自保的道理,那些风言风语伤不了她太多。 此时那只手掌还压在她的腹部,隐隐传着压力,叫她从思绪中回神。 抬起头,看到头顶那个人还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只他也说不好什么特别有感染力的话语,每每就是那么几句,反反复复,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沈鸢连忙止住他话头。 “好啦,知道了。”她握握岱钦的手背,挪开了他覆在她腹上的手掌,伸手捋捋他打皱的眉心。“妾都没焦虑,您焦虑什么呀?还年轻呢,又不是生不出来了。” 侧身传来蹄声,穆沁已骑马跟上来。“大家都回来了,就等你了。”他提醒岱钦又看了一眼岱钦身边的沈鸢。 秋猎之后草原上的男人们要分享猎物,要酣饮聊天,从夜晚到天明。 岱钦低头看向沈鸢。 “臣妾先回去了。”她说。 转身独自行走,却见坡道上已有一个人影行近,两人相对走近,对面那人从阴影下走出来,月光轻飘飘洒在肩头。 “巴图将军从中原来信。”杨清元道,向岱钦递上一封书信。 巴图的信被专人快马加鞭送到上都,直达岱钦手中。 朔北文字少不成体系,故而这封信便大部分由汉字书写,岱钦看得吃力,展开在手里来来回回看了许久。沈鸢站在他身边,略略一瞥便一目十行,信上文字尽收眼底。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 因信上言: 权臣汪淼扶持幼帝登基,终究根基浅薄,引诸王不满,豫州汝南王率先起兵,联合周朝北部其余大藩王,欲清君侧伐奸臣。是以,中原政局不稳已出乱象,不再能予朔北西征以支持。 “政局不稳” 几个字像在炉里烧红了一般,直直地烙进沈鸢眼里。 此时岱钦则握着信件,抬头疑惑地问杨清元:“在这个时候?” 在这个时候,未先攘外,已先乱内,他们图什么? 只听杨清元答:“毕竟将要过冬,若能在开春之前安稳内政,他们不愁来年边境防守。” 岱钦道:“原来如此。” 草原冬季寒冷漫长,草原人休养生息便在此季,若有战事也要再到第二年。是以,中原的那些人才敢如此行事。 为了那皇位,为了那权力。可向内倒戈,却难以一致向外。这一点,在这么多年的对战中,岱钦已深有体会。 大周朝缺的从来不是视死如归的勇士,而是安内攘外的团结,最终几十万大军也不过一盘散沙,令北方各族可持续侵犯,不得不送来女人与嫁妆,以求一时边境安宁。 只,这样的安宁又能维持几何? 岱钦眯起眼睛,将那封信握在手中,心中强烈的鄙夷在攀升,但某种莫名的愤恨惋惜又在激荡。 最终,他勾起唇角,在月色下沉沉地嗤了一声:“愚蠢至极。” 话音落,余光中一双明亮的眸子眸光一闪,继而黯然。 …… “汗王!” 高昂呼喊打破岱钦的深思,他撩起眼皮,正看到王弟哈图进举起银杯从位子上站起来,叉腰朗声笑着,要叫他同饮。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他走上来,歪倒在岱钦身边,将浓郁的马奶酒给他尽数满上。 “听说大余经过上次那一战还没缓过来,饿死冻死不少人。现在中原又自己乱起来了。这么一看,就剩下咱们独大了!” 乳白的马奶酒晃晃悠悠注入银杯,激起许多酒花,露天宴席中央的巨大篝火火光冲天,承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赞同声。 哈图进一身酒气,凑得岱钦好近。“等这个冬天过完,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干一票大的!” “对先去干一票大的!” “把西边那些秃贼给打到沙漠里去!” “再怎么也是先去南边捞一笔!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生擒了那个小娃娃皇帝!”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借着漫天酒气,又将这一议题推上一轮高/潮。 只大笑声中,岱钦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出来。 “我还没发话,你们就把开春的事情都定好了?” 开怀的笑声弱了一些,离上位近的几个王爷扭过头,朝岱钦这边看来。 此时岱钦还正襟危坐着,给了身边要倚靠上来的哈图进一个眼神,令对方自觉坐起来,理了理仪容,灰溜溜地离开了岱钦的位子。 “这可是个好机会。”一旁的穆沁道,他喝得少,此时还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对岱钦说话:“但依我看,西征大余还需从长再议,毕竟今年我们也同样损失惨重,如今的重点,倒不如放在恢复元气上。” 众人皆点头。 岱钦反问:“那你说说,要怎么恢复元气?” 穆沁道:“可把目光放南。” 岱钦抓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火光映照中,眼神已放冷。 他扬起脸,冷冷地回答:“说到底还是想去中原抢掠。” 只听穆沁道:“现在他们已不能予我们支持,没有用的朋友就不是朋友。” 岱钦道:“别忘了之前支持和亲的也是你们,如今我收了中原人做王妃,再要南下便是言而无信。” 穆沁道:“一个宗亲女子而已,说到底在她娘家也无多少权势,就连子嗣也未能为我朔北诞下,到底是没什么用。” 刚才还热烈的气氛突然冷了一下,只因大家还记着可木儿的那次宴会上,岱钦发怒的后果。 只岱钦坐在席上,阴影落于脸上,冷眼以对一言不发。 就这么全无表情。 …… 月光打在草地上,沈鸢一路小跑,从平缓的坡道上下来,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小帐子前。扶着帐壁气喘吁吁,脑门的细汗被夜风随之吹凉,一点点渗透她心里。 就在刚才,坡上那闪耀明亮的火光被她甩在身后,连带被她甩开的,还有那些草原人此起彼伏的笑声。 不久前猎场上的意气风发其乐融融,转眼烟消云散,落在身后渐渐飘远的笑声正在将她与这片草原重新割裂。 因她知道,他们在笑的,必然与大周有关。 那“政局不稳”四个字,足以令他们嘲笑揶揄。就如今晚岱钦拿到信件后的那一声嗤笑。 不知为何,她本该感到屈辱,此刻却只觉得无奈。 杨清元跟在她身后,走上来。 沈鸢转过身吸了一口气,问:“如果真的要打仗,会怎么样?” 杨清元道:“难说。”他说:“汪淼手里有重兵,要快速镇压下去想必不是难事,但藩王既然敢起兵,想必也有了准备。” 沈鸢低叹:“那便是说,可能会僵持很久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互望一眼。 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清楚,只因是同族是同胞,便有那天然的默契。 短暂的沉默后,杨清元劝解道:“汗王说过不会入境中原,必然说到做到。” 又道:“您不用担心。” 沈鸢摇摇头:“他想要反悔,随时都可以。” 杨清元道:“只要您还在这,他不会的。汗王会在意您的母国,不会轻易南下。” 沈鸢轻轻叹了口气。 站在这里,还能眺望见那边高坡上被矮丛遮挡住的通红火光。那火光照亮的,是草原人的面孔,是他们骑乘的马,他们腰间佩戴的刀,以及他们盛在银器里的酒肉。 沈鸢不用去看,这些画面便能一幕幕地放映在她脑海中,因她长久地生活在这里,已经对他们熟悉,又因她熟悉,所以她了解他们。 “朔北人几百年来都在马背上生活,四处为家奔波不停,要靠天吃饭没有稳定的生活,他们若是不把目光投向资源丰饶的南方,再往北便是死路一条。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会一直安守草原不南下呢?” “就算朔北国可以不作南下举动,但能保证西边的大余国也不南下吗?” “真到那时,朔北又怎会放任敌国盘踞中原做大?” 难化解的从来不是仇恨与分歧,而是局势,是大势所趋,非个人可掌控。 沈鸢摇头,轻轻叹息:“杨大人,我是怕,真到了那一天,我没办法阻止这一切。” 岱钦说的没有错,大周朝选在这个时候要内斗,真的太愚蠢了。 月光打进沈鸢眼里,令她又想起今晚岱钦的鄙夷与嗤笑,压在心头的无奈慢慢被恼怒取代。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情绪因何而起。 为了母国安定,她还在这里努力地融入,而她身后的那些人,却已经在拆台了! 那她来到这里,又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叫她一个人凭着自己,去苦苦维系这一切吗? 沈鸢收紧拳心,袖口被她攥得皱起许多褶痕。 杨清元默默望着她良久,只觉得眼前的小公主还是那么清瘦温婉,但又与初来草原时,有了许多不同。 良久后,他开口:“殿下在这里,能与汗王相处周旋,能为大周子民提供庇护,能让朔北士兵有所忌惮,大周还仰仗着您。” “周旋”这两个字在沈鸢心里隐隐发烫,她只偏过脸,咬着牙:“讲白了倒是叫我以色事人。” 杨清元一怔,旋即沉下嗓音:“您贵为公主,怎可自行轻贱。朝廷是您的支撑,您也是朝廷的支撑,相辅相成,绝不是什么以色事人!” 既是公主,又做王妃,就不可自轻也不可自艾。这一点,杨清元没有说错。 是她失言。 沈鸢垂下眼睛,不再说了。 杨清元缓和了态度,又道:“臣还是那句话,汗王承诺过的事必然说到做到。您与汗王鹣鲽情深自然了解…”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话语戛然而止。 秋风拂面,因突如其来的沉寂,让风声钻了空档填满了这刹那寂静。 沈鸢顺着他凝滞的目光,转过身,一个倚靠在帐篷边的高大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隐在暗处,只有月光朦胧散落在他肩头,那张脸,便模糊。 只,双目炯炯有如篝火,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分不清虚实。 就这么静静听着他们两个人,聊着自己。 一刻前脱口而出的“以色事人”几个字犹在风中回荡。沈鸢直愣愣地看着那身影,回过神来,身体里像有火焰燃起来。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拖了这么久,因为各种原因可能无法保证日更,让大家失望了,再次抱歉 感谢在2022-02-13 19:26:22~2022-03-07 21:2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坨坨、471609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霁夜茶 2瓶;不加糖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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