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说:“你有卫兵保护,什么事情都有他们可为你出力。” 沈鸢连忙颔首:“是呀。再怎么也比不过你的卫兵的。”轻飘飘地就把这个话题对付了。 沈鸢又开始低头逗弄乞言察苏了。不知道为什么,岱钦突然觉得胸闷。 他道:“上来,去走一走。”垂下臂膀环抱起她,带着她往河边散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行散步了,应是熟稔自然,这回两人骑行了半个时辰,说的话却廖廖。 大概是因为中原的事令他已多日未见她,但更有别的原因,叫她再见他时,言笑还晏晏,却多了几分得体的疏离。 相处的氛围总有些怪异,可交谈的话题就窄了,到底是像在默默僵持。 只说到岱钦给的那一片沃地时,沈鸢的话才多起来。 岱钦起先随手赐下一块地给她,是为着她收容同族人着想。叫他们和朔北牧民不用混在一起生出纷争,又能安定沈鸢的心。他赐了地之后就没再留意过,只在今日看到云琦他们后,才又想起来。 然而沈鸢一直上着心,派了手下的人,又给每家每户做了安置,记了簿子,许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她管理得不错,到了现在始终没出什么乱子,一切竟还井然有序。 这点岱钦很难想得到,毕竟就没有这样的先例。先汗王的姬妾甚多,多半只能做到全然依附的地位,偶尔有些人也靠着汗王赏赐积攒下来产业,但都不过交给父兄掌管,她们自己是从来不亲自管的,更是管不来太多。 究其原因,是她们连字都没识得过。没有文化,很多东西就参与不进去。更何况,这又是在男人的世界里,实在没有权力。 因而岱钦惊奇又疑惑:“没人帮你,怎么做到的?” 沈鸢眨眼,很认真地回:“有人帮我啊。撒吉有经验,知道该怎么在草原上谋生路,杨大人又有掌事的经验,亦能教我给我建议,还能给我找了地方执事的文书来参考。” 岱钦问:“你能看得懂朔北字了?” 沈鸢说:“早就学会了。” 岱钦压着眉眼,不说话。 河面上浮冰块,乞言察苏在拨弄近岸的冰,沈鸢蹲着拿枣子逗它抬头。 岱钦看着她逗弄。“我竟不知道。” 和乞言察苏抢枣子的沈鸢回过头:“你没问过我呀。你每日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空闲时间不多,能匀出来一些给我,我已是满足了。有些事你没时间问,我便也没有告诉你。” 她把枣子给了马:“而且你这段时间也格外忙。” 岱钦的那股闷气便是这样来的。他们相处多时,尚能有许多话说,自然而然无需斟酌。但这段时间以来,他有意留宿外面,只不太想见她。 沈鸢歪着头问他:“是因为大周朝要送新公主的事情对吗?” 岱钦没否认:“现在南边自顾不暇,没精力再送女人过来。” 沈鸢点头:“我知道的。”顿了顿,又说:“但是当时,我确实以为你会同意的。当初你答应娶我,是因为对朔北有利,那现在也会以同样的理由答应娶汪家人。那个晚上,我以为你是来告诉我,你答应了周朝。” 岱钦反问:“那你同意吗?” “我怎么能不同意呢?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欣然接受。”她垂下眼:“是真的,不是说假的。” 她并不是嘴硬。 她刚来时,漠北草原的一切都值得敬畏,尤其是她嫁给的那个人,更是少言威肃,她是绝对不敢忤逆和得罪他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敬畏谢了幕。他和她变得亲密,能平等相处,说到底,她不过才十七岁,他也才二十五岁,都是年轻人罢了,哪有那么多中年城府。 他说她是自己的妻子,她有时就会高高兴兴地这么接受了。 但是岱钦不是普通人啊。 沈鸢回忆调兵那一天:“那时候你站在大帐外,朔北的骑兵就在你面前整整齐齐,所有人都看着你,等你给他们下令,他们好追随。我便记起来,你还是朔北的王上,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普通人。” 人在放松时怎么都可以,不需要时刻端着架子,大家都是人而已。但在其他时候,人始终还有在外的身份。 就像岱钦,无论平日里怎么能够放下身段和兄弟们开怀喝酒,到了正事上,照样是君臣有别,是上下等级,是强弱区分。 平日里很温柔坦荡的丈夫,那天晚上也同样会无意识地将手掌压在她头上,叫她不要反对、质疑他的决定,即使那时候她什么话都还没说。 雷霆雨露啊,怎么能说没就没。 岱钦问她:“我只怕你心里不好受,毕竟来的是姓汪的,要和你分庭抗礼。” 沈鸢一笑:“我和她都只是小女人,是被家里送过来嫁人的,又不是来争权夺利的,哪来的什么分庭抗礼啊。” 朝王宫帐群努嘴:“我当时想,如果她来了,我也能多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就像现在竟珠她们也经常来找我说话,但到底是话题少,还隔着一层。” “在淮南王宫时我母妃能和其他女人处的好,在这里我亦真心待竟珠。我不敢奢求别的,我还记着我现在住的地方将来是要让给大王妃的。” 那个位子始终空缺,始终存在。有些人惦记着,有些人只是想一想,就能冲淡心底的奢望。 沈鸢歪着脑袋望着岱钦,岱钦则无言以对。 他很早之前拒绝了可木儿亲王的女儿,是以让这事压下来。 但其实。 他是想过要给沈鸢留着的。 只是偶尔想一想,暗暗地觉得也许可行。 但就在几天前,王爷们冲进大帐里,十来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非要他说明白。 最先是问为什么不答应周朝的请求。都是联姻的事,都是对朔北有利可图,为什么一年前就行,现在就不行了? 想不通! 慢慢地,话题就换到了别处。 一直坐着不说话的可木儿转了眸子,缓缓地开口:“可不要告诉我们,是因为那个小丫头。” 窗户纸从前还薄薄一层绷着,可木儿有意在这场合里轻轻挑破,窟窿眼就越捅越大。 雉头狐腋、威武无比的王爷们阔步上前,挤得满当,就要倾身上座台。一张张深目阔面,被火光照得光影满布。 【什么理由都还能接受,但要是因为那个丫头,那真是天大的笑话!要是叫大余的呼乌桓知道了,不得笑掉大牙!】 【别说她现在连个蛋都下不出来,就算是生了儿子,她也没这个资格!】 【我们只认朔北女人生的儿子坐你的位子,不认异族女人生的儿子!否则中原的皇帝伢子迟早骑在我们头上!】 【朔北人绝不同意!】
第73章 真心 岱钦还小时, 跟着先汗王学打仗学理政,学得了不少道理。 那时候父王率军吞并诸多部落,实实在在用自己的刀与马征服草原, 许多人对他五体投地心服口服。他在, 他下令,他们莫敢不从。 这就是绝对的权威。小岱钦看着很是羡慕钦佩。 父王却说, 这也得要小心维系, 他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他可以力排众议一锤定音,但有时,他也要跟着臣下的期待走。 草原有自己的规则。 要顺势而为。这是父王交给他的词,也是他学的第一个汉语词。 待岱钦长大, 也像父王那样建立了功业树立了威信, 大部分时候面对臣下也能自如。 但那天晚上, 他赫然明白了当初父王同他说的道理。 他不可犯众怒。 那时岱钦怒火难遏制,踢翻了炉子。只冷静下来, 回到卧帐, 又觉得心灰意懒, 不想多言。 草原亦有草原的规则。 河边上,乞言察苏在嚼枣子,一颗又一颗, 沈鸢不厌其烦地递给它,它吃得不亦乐乎。 沈鸢问他:“你知道御医经常会来看我吗?” 岱钦蹙眉:“你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没有, 只是来看我因何不孕。起先他说我寒气入体, 又叫我去找萨满看看是不是沾染了什么邪祟。被玉姿打了一顿后就老实多了, 再没让我找过萨满。” 岱钦放下环抱胸前的手臂:“他敢说这种话?”眼看着有怒。 沈鸢叹道:“我说这些不是来给他讨罚, 只是告诉你,我知道自己的处境。” 岱钦一顿。 不过想想,她这么聪慧,什么猜不到。 只是平常,他不提,她就也不提。不明说出来,这件事就当作不存在。 但生活似乎总是这样,起起伏伏不会永远平顺。在中途设下陷进,叫你从安逸里霍然清醒,却又无可奈何。 沈鸢别过脸,隐隐有泪珠沿着侧颜的弧线滑落。 她在岱钦面前落泪过几次,都是因为恐惹怒他而惊惧落泪,这是第一次,泪中没有敬畏示弱。 只是极淡的涩然惆怅。 似曾相识。大概她曾流露过很多次,那时每每欲说还休,最后就索性不说了,只被他曾隐约觉察过。 现在则是凝成了泪,落下来,被晨曦照亮。 只可惜,这是女儿独有的眼泪,在这样的处境里,重担在女人身上,世间的寻常男子难理解。 岱钦沉眉看着。 大约在先汗王离世他继位后不久,按照朔北的习俗,未生子嗣的先汗王姬妾要被拉去殉葬。臣下到他面前说了这事,确认时间。 他叫人把那些女人带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看清了她们的脸。 原来年纪这样小,有几个甚至只比他大几岁,却是已经做了他父亲的女人。 其中一个美丽女子,叫诺敏,哭得十分绝望。 男人到了暮年衰老体虚,只还贪恋青春美好,白白牺牲年轻性命。 一个男人,却有这么多女人,实在没有意义。 他命人放了她们,整个草原都震惊。 但他自己知道,是诺敏的泪在他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触到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他杀过许多敌人,此时却有了不忍。 他心里决定,以后决不能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因在这草原上,没有子嗣的女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沈鸢用袖子拭去泪,岱钦默默看着。 许久后,说:“无论将来你有没有儿子,我都不会不好好待你。” 沈鸢垂目:“我知道。” 他又说:“以后不要让御医来了,他没别的事可做了吗?要是有人再嚼舌根,叫他滚蛋。” 沈鸢破涕笑答:“好呀。” 岱钦走上来,牵起还在低头吃枣的乞言察苏,跨步骑上。转过身,朝沈鸢伸了手。 默默无言,英武侧颜上眉眼凛冽。沈鸢将手覆上来,随他上马。 她仰起头问他:“那今晚你还回来吗?” “回来。”他拉起缰绳:“为什么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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