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是不是呼乌桓这个兔崽子!”将领成鲁格金一边整军一边骂。 独孤侯仰头向上看,看到了四面立起的军旗。 是中原军! 他知道南逃的皇帝在扬州扎了根,经历了三王夺权后,终于整兵北上。 但隔着一条大江,乱世中的消息总是层层形变,最终传到他这里的,也只剩下这么多信息。 不知道三王争权究竟谁人胜出,这次率军北上的又是哪位藩王。 但,那面红底黑字的军旗,他不会看错! 那是他同族人的旗帜,是他侍奉数十载的大周朝廷的旗帜! 独孤侯几乎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别打了别打了! 他刚想吼出这句话,却听耳边一声怒吼,成鲁格金已举刀高呼,指令士兵往山坡冲击! 凶悍的朔北军在向上冲,中原军则一鼓作气往下冲,两军对战短兵相接,尽是一片混乱。 独孤侯死死拽着缰绳,要控制住身下不安的马儿,然而一声霹雳巨响,挡在身前的朔北卫兵被砍于马下,一柄利剑疾冲过来! “闪开!” 随着一声大吼,成鲁格金奋力拉开独孤侯瘦弱的身躯,挥刀格挡开刺来的剑尖,救了独孤侯一命。 突然被这么猛拉一回,独孤侯一个不稳侧身摔下马,重重地摔入泥地。 从泥浆中刚刚艰难抬起头,身旁又一道浪花飞溅,成鲁格金已被中原军狠狠地打落马下,摔在他身旁。 那柄属于华夏的长剑就在他们眼前。 “呸!”成鲁格金一口浓痰喷在地上,闭上眼睛准备慷慨赴死。 忽听独孤侯颤抖的声音响起。 “世…世子!” 成鲁格金睁开眼睛。 “是我!”独孤侯几乎要站起来:“世子,是我!” 成鲁格金仰起头,顺着那把利剑一路向上,看到了一个身材颀长俊朗不凡的男人。 那男人皱起眉头,似有迟疑:“独孤大人?” “是的,下官…下官独孤侯。”独孤侯已激动地声音也颤了,但在最初的激动之后,他的眼里又明显染上羞愧与痛苦。 沈祁想起来了。 当日,就是他送的妹妹出京都入草原,将她送到朔北汗王的身边。一面之缘而已,却因场景太过特殊而记忆清晰。 沈祁弯腰,伸手要扶他。 “呸!”鲁格金一口浓痰,这次吐在了独孤侯的衣摆上。“老子这么不顾性命地救你,敢情你早和他们勾搭上了,把老子给卖了!你他妈对得起老子,对得起汗王吗!你忘了这几个月都是吃的谁的粮!” 沈祁听不懂朔北语,但也能听出其中的诘问之意,刚刚缓和下来的神情立时严厉,立目看向独孤侯:“你为什么会跟着朔北人?” 独孤侯只抹泪:“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沈祁柔声转换为疾言厉色:“独孤侯,你身为周臣,居然通敌!” “不是!”独孤侯出口反驳,却也脸涨得通红:“下官绝没有通敌!是,是公主准下官跟随汗王军南下,这不是通敌!” 公主? 沈祁蹙眉:“绍阳?”他称呼着她的封号,转而大怒:“这不可能!你胆敢给绍阳泼脏水!” 他几乎切齿:“绍阳让你回乡给你生路,绝不是让你跟随大军与他们沆瀣一气!独孤侯,你叛国背主,该当何罪!” 独孤侯战栗着落泪。 当初沈鸢给了他一条生路,让他得以回乡,但一路南下所见尽是疮痍,他的故国他的故乡,又在哪里? 老母与妻儿均失落于战乱,曾经的朝堂三品官员,只落得个孑然一身飘零无依。只有朔北人,只有朔北人的军队里,还可予他落脚之地。 说不是叛国,但又和叛国有何区别呢? 独孤侯只叹,泪水滚滚而落,他此刻再无他话可说。若沈祁要杀他,那便杀吧。 不要紧了。 山上两军交战已有胜负,朔北军虽勇猛,但沈祁胜在人多,先发制人之下总有优势。 独孤侯看向山坡,但见朔北兵残骸滚落,俘虏数百,不知为何麻木的心脏却痛了一下。 看到沈祁侧颜冷峻,举剑上前要取成鲁格金项上首级,独孤侯的心再次刺痛。 他是实实在在的中原人,是周臣,是读书人。但他,也真真实实与这些朔北人同吃同住同行近半年。 半年,可以见证很多事,也改变很多事。 “世子。”他开口阻止:“大军还在后面,杀我简单,但要灭汗王大军,只怕你做不到。” 沈祁停下脚步。 独孤侯道:“我知道如今再说什么都不能令你相信,只你若还信公主,就请我写信给朔北汗王,他收到信后,自会派人来与你谈。” 沈祁道:“我与他有何可谈。” 独孤侯却说:“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世子不妨等上一等。” 沈祁明白,他的妹妹还在朔北人手中。 她在草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怨已是万幸。独孤侯分明是以她作要挟! 只他想起还在草原的鸢鸢,一狠心,收了那长剑。 “带回去。” 收兵回阳城,成鲁格金与独孤侯被带入军营。沈祁持剑静坐,只等朔北的消息。 北上之后,他听说过岱钦在并州的动作。岱钦凭借大军优势,派说客说服郡守献城,不费一兵一卒吞并并州大郡。因而对于岱钦的招数,他有预料。 若汗王军大举进攻,他与将士不会退缩,阳城百姓亦不会退缩。若汗王军要派说客,那他亦不惧斩来者以明志。 长剑横置于双膝,剑光投进他的眼中。 如他所料,翌日朔北大军派了使臣。 军营内开道,在中原将士的注视下,杨清元站到了沈祁面前。 竟是个中原人。 竟又是中原人。 这个中原人,形貌昳丽雅致俊逸,他行走在军营中,淡然承受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丝毫不惧。他停在军帐中心,方正漆盒呈于手中,面如平湖直视沈祁,亦是临渊峙岳、坦坦荡荡。 沈祁问:“你是来下战书的吗?” 杨清元道:“不,是来求和。” 沈祁勾唇而笑:“是要本王如那上谷郡守一般不战而降,拱手让出阳城?恐怕是不能。” 杨清元却道:“不,不是说降,而是朔北汗王想与您结成同盟。” 沈祁脸色深沉,而他营中各副将更是气息一屏。 杨清元道:“大余未南下时,大周朝廷已与朔北促成联姻,目的就是为了两国交好互结同盟,后又派独孤大人二次出使,只不过为大余所中断。如今大余已占华北大片疆土,正是需要两国协力抗敌之时,你我合兵,不过是延续当初两国情谊。” 果然是汗王说客,说的头头是道。但沈祁不动如钟:“本王想问一问,驱除大余之后,朔北是否也能退守草原还我大周疆土?” “不能。” 如此坦诚,众人先讶后笑。 大余、朔北,有何区别。狼子野心,早将中原视为囊中物。 沈祁挑目:“既然如此,你要与我结盟,难道不是私藏祸心?我与你结盟,难道不是在饮鸩止渴?!” 他抬起手掌,两旁卫兵得令上前,就要一左一右按住杨清元。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若斩来使便是痛下决战之心。 周朝常年羸弱屈服,就在于每每只求媾合,以金银、以和亲、以疆土收买他国祈求安稳。然忍让至此,却更令他国虎视眈眈。泥潭之深陷,就在于此! 他决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卫兵冲上前,然杨清元却淡定如初,卷袖抬臂,一只玄黑铁牌显于人前。 众人中间,有几人的脸色变了,主位上,沈祁的目光凝滞了。 “只怕您不能杀我。”杨清元道:“长风军副帅、安阳侯杨景之子——杨清元拜见淮南王世子。” 玄黑铁牌高举空中,此正是当年先帝恩赐之物。安阳侯忠勇无双精忠报国,受皇帝嘉奖受百姓尊敬,当年风光无两,谁能料到会有后来的无端获罪、满门抄斩? 忠勇美名,已成过往,忠孝后人,却投敌国。时也,命也。 空气凝固下来,两边的卫兵迟疑地停住脚步。 沈祁亲眼看着这位杨姓后人缓步上前,将手中的漆盒放在案上。 他终于冷声开口:“安阳侯爷之子,居然也叛国背主。你可知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已在数月内换了四位城守,余家祖孙三代,均宁死不从敌军,愿以死报国恩?” 杨清元道:“我知道。” 漆盒打开,十余支灵牌横置其中,黑底烫金,姓名列其上。 “这些都是我们南下以来,宁死不降的各地官员的灵牌。” 沈祁抬起眼睛,眼中是不可置信;而杨清元亦抬起眼睛,眼中是坚定。 “纵然岱钦汗王宽仁待人愿礼贤下士,但他们仍宁死不愿归顺。官员受皇恩食皇禄,大势之下,开城保百姓者众,但以身殉国者亦不在少数。我大周,没有您想象的那样软弱,也不只有阳城城守一位忠臣!” “我知道您不屑与朔北合作。但如今的局势,已是大余抢占先机、军众力强,朔北与大周若不联合而是先打得两败俱伤,那么大余就将渔翁得利。到时呼乌桓先吞华北,后吞华南,大周最后的希望也将破灭!难道您真的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沈祁垂目看着那些灵牌,首次没有厉色接言。 杨清元道:“岱钦汗王真心愿与您结盟,一鼓作气驱逐大余,至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杨某,愿以性命担保。” 他嗓音低沉,眉眼亦沉:“我没有忘记这些死去的人,也没有忘记杨家曾经的荣耀,更没有忘记自己的血脉。您可以不信岱钦汗王,但请您信我,信我忠勇杨家!” 指腹狠压漆盒边沿,压得指尖发白。沈祁看在眼里,沉默不语。无言的死寂就这么盘旋在军营上空。 许久后,沈祁终于问:“这些话是岱钦让你说的?” “不。”杨清元摇头:“他听闻行军的是你,只托我带来一样东西。” 拿出灵牌,露出盒子底部的一沓信件。信封上的字迹,清逸隽秀。 有什么东西,在沈祁的心里轰地炸开。 那字迹,他熟悉。 是他亲手教她写,一笔一划,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过来。因是他教的,故而像他的字。 那字上,是他的回忆,是他的想念。 被尘封已久,忽然涌现,如江河涛涛。 杨清元道:“这本是公主写给汗王的私信。但汗王担心您不能信他,就托我带过来,看完这些信,您至少会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汗王让我告诉您。”他说:“您可以不信他,但至少应该信公主。” 转身要走,已没有人拦他。待出军帐,又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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