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玉一声哼笑,“为了我什么?被毒死吗?” 夜色渐浓,惨淡的烛光被苏天寿的身躯遮挡,他的脸遁入到一片暗影中,更显灰暗。 苏天寿闭目叹息,半晌才道:“景玉,你去佛堂时可还记得,当年那里陈放的都是我苏家将领生前用过的兵器。你祖父当年与李氏合力打下疆土,本可同坐江山,最终却将皇位让给了李氏,只得了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我们苏家两代人血染疆场,为李氏开疆扩土,扫逆平乱。你祖父兄弟七人,儿侄无数,除我之外全部战死沙场,用多少条活生生的性命换回来一块冰冷的免死金牌!李亢因此睡不着觉,想方设法收缴我手中兵权,冲锋陷阵时想起我苏天寿,得胜归来就变了副嘴脸。凭什么!凭什么我在沙场上浴血,回京后还要小心提防功高盖主,不得善终?你以为是我苏天寿想要造反?是他李亢逼我的!” 苏天寿越说越激动,一身紫蟒随着魁伟的身躯颤抖,“我一心辅助太子,没造李氏的反,已经算对得起李亢了!” 苏景玉自打记事起,家里的堂亲叔伯就已经全部战死,变成了祠堂里的一尊尊排位。 他自幼与苏天寿疏远,只知道父亲自小便跟随祖父征战,是位当世罕见的少年将军,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战场上的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几句他幼年读史时便熟记于心的句子,背后蕴藏着多少将士的惨痛悲剧,用命换来的丹书铁券又有何意义,就算能抵挡住朝堂里翻起的风浪,终究敌不过暗地里的一颗剧毒。 苏景玉神情悲悯中带着几分嘲讽,“你辅助太子,劝他弑君弑父,早登大位,就没想过将来太子登基后也会一样忌惮你?还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到时再反一次?” 苏天寿上前一步怒着反问: “你以为太子被李亢利用、欺压那么多年就从未动过逼宫的心思?不过是做出推辞的样子罢了!有本事的人被逼急了都会想着反抗的!太子贤德,有治国之能,有容人之量,懂得韬光养晦,也会适时出击,绝非其他几位皇子可比,我辅佐他登基也是为了我苏家满门!” 埋在心底的怨气发泄了一通,苏天寿激动的情绪纾解了不少。 想想儿子这十年来在南疆受的苦,无尽的心痛和亏欠在眼中闪过,缓步走到儿子面前,拍着他肩膀,恳切道: “景玉,你身为世子,本应潜心习武,将来继承我定远侯府的七尺长枪,可你自幼不爱舞刀弄剑,爹也从未逼迫过你,因为爹不忍,更不甘!我要让苏家从我苏天寿之后再无一人血洒疆场!要让李家世世代代供养我苏家子孙!” 苏景玉无言以对,隔着袅袅香烟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二十多年了,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向他道破心声,压抑多年的痛苦、委屈与埋怨同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感堵在喉头,艰难道: “爹,其实我最祈盼的只是儿时能承欢爹娘膝下,如今能与那老道士一起喝酒斗嘴,爹……” 他仰起头,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吞下。 夜色沉寂,书房外空无一人,簌簌寒风吹在身上沁心的凉。 苏景玉双臂垂在身侧,步履沉重,边走边仰望着夜空。 天黑如墨,半月被浮云遮蔽,只看得见微弱的光,少顷,连微光也不见了。 他笑了笑,凄声道:“师父,你的小徒弟最没用了。” 东院的亭子外菊香四溢,沁人心脾。 他远远地朝主屋那边望过去,层层花树掩映下,门前对挂的两盏玉兔灯笼散着五色的光,旁边的窗子也透出淡黄色的光亮,并不耀眼,却足以驱散黑暗,仿佛能让人从心里亮堂起来。 苏景玉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些,嘴角勾起温润的弧度,朝那抹柔和的光亮走去。 卧房里温暖如春,外间的长桌上,白玉茶壶和两本道经还如出门前那样放着,内室亮着一盏灯烛,火苗轻柔的跳跃。 逢月躺在极乐椅上,身上的被子盖的整整齐齐,听见响动后倏地起身,“回来啦。” 苏景玉走到她身边坐下,知道她一直在等他,心里暖意涌动,嘴上逗她:“懒虫,天都黑了,别起了继续睡吧。” 逢月没有说话,细细端详着他的神色,苏景玉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心尖颤动了一下。 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说给她听,本意是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她是他的妻子,就该在他的保护下活的无忧无虑,可他的隐瞒却适得其反。 他责备自己不该自以为是,歉疚地拥她入怀,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安抚她,坦诚道:“崔东家收到太医院传出的密信,衍王是胃囊破裂,呕血而亡,若拂风的说法无误,衍王应当中了平杀落艳而死。” 逢月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角,惊异地抬眼,“那就是说十年前王公公当真没有下毒,那颗平杀落艳最终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苏景玉点头,“我在府中找到了另外一颗,就在正院西北的佛堂里,完好无损。” “完好无损?”逢月留意到他刻意突出的字眼。 “嗯,平杀落艳用利物可以刮出印迹,刮下的那一点剧毒足以要人性命,但要在五星抱月的布局之内,否则过不了多久就会失效。” 逢月蹙着眉头思量,不解道: “难道是皇帝从平杀落艳上刮下一层用来毒害你,只是超了时辰,毒药失了效你才幸免于难?不可能啊!平杀落艳这么毒的东西,用银针也试不出来,当年皇帝本人也在太子宫宴上,他既然逼迫王公公对你下毒,又派人死死盯住他,事后立即将他灭口,又何必多此一举,在毒药上刮下一星半点来?经手的人多了,一旦出了纰漏后果不堪设想。” 这件事苏景玉在佛堂里想到天黑也没能想清楚,自嘲地笑道:“如今两颗平杀落艳均已经出现,却还是解不开当年的谜团。” 逢月明眸一动,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景玉,你说会不会是拂风道长的消息有误?当年除了左手刀外,还有其他人从南疆药王谷带回过平杀落艳,或者平杀落艳还有什么独特之处是他不知道的?毕竟这种毒普天之下就只有这么几颗。” 苏景玉不禁哂笑:“那老东西本来就不是个靠谱之人,他的话我竟也听信了十年。” 他唇角向上弯着,眼底却渐渐浮上一抹怅然。 拂风命不久矣,苏景玉花了近一年时间费尽心思追查十年前的事,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逢月不忍再问他些什么,把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感受他的衣襟一点一点的由凉变温。 苏景玉静默了片刻,收敛心神,搂着她轻声道:“逢月,明日我们去庄子一趟吧,我想吃周妈做的南瓜饼了。” “好啊!”逢月扬着笑脸,“前几日我回去的时候急着拿钱回来,都没来得及去看看房子建成什么样了。” 苏景玉瞟了角落里的钱箱一眼,“明日把那箱金锭也带上。” 逢月跟着望过去,转回头不解问:“带那些做什么?重死了!” 苏景玉宠溺一笑,“重不重的又不用你来搬,先放周妈那,等房子建好了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到时候再搬去新家便是。” 马车在京郊的小路上颠簸,逢月披着件缎面丝绵斗篷,怀里抱着手炉,靠在苏景玉身上看着窗外的枯枝一排排向后闪过。 偶见硕大的鸟窝悬在枝头,不知里面是否还有鸟儿住着。 前方的田庄清晰可见,一指高的秧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翠绿翠绿的,不惧寒凉,充满生机。 乡间的空气凉润清新,逢月惬意地闭着眼睛,用力吸了口再缓缓吐出。 时隔不到半个月,再次踏入庄子时心境已与上次完全不同。 苏景玉宽大的袍袖环在她的脖颈下,压住她被风吹的到处乱飞的头发,放低身子同她一起望向广阔的田野,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院子里的大黄狗听见马鸣声乱吠了一通,见到逢月进门才摇摇尾巴,乖乖地趴回窝里,一双乌溜溜地眼睛盯着苏景玉瞧。 房檐下挂着几串火红的辣椒,旁边的石凳上放着满满一木盆晒好的南瓜干,色泽金黄,看起来又脆又香。 周叔披着个藏青色的薄棉褂子先从屋里迎出来,周妈紧跟在后面,看见逢月一脸轻松畅快,不同于前次回来时那样心急如焚,方松了口气。 老两口急着把她和苏景玉往屋里请,连声念叨着:“姑娘世子快进屋,外面凉,进屋暖和暖和!” 逢月拉着苏景玉便要进屋,见他朝门外看了眼,才想起来那箱金锭还在车上,松开他的手,先跟着周叔周妈进屋坐着。 屋内正中立着个一尺高的地炉,橙红的火光从炉面的缝隙里透出来,逢月凑过去搓了搓手,问道:“周妈,周勇哥和嫂子他们呢?” “亲家母过寿,他们两口子带着孩子回去住几天。”周妈说着把板凳上绣了大半的纱帘拿开,让她坐在炉边烤火。 逢月朝周妈手里望了眼,那纱帘粉嫩嫩的,上面绣着盛开的桃花,是她喜欢的样式,坐在板凳上问周叔:“周叔,房子是不是建好了?” 大黄狗又是一阵狂吠,周叔站在窗边向外望,见苏景玉身后跟着一个车夫模样的男人进院来,转回头道: “姑娘上次回来的匆忙,没来得及说起,月初就已经建好了,晾上一阵子,拾掇拾掇就能住了。” 跟着瞟了眼挪到桌上的纱帘,不好意思地憨笑,“我说房子里要用的帘子让姑娘和姑爷亲自挑,老婆子非要自己绣,手艺又不好,让姑爷看了笑话。” 周妈站在门边等着开门,笑着不说话,逢月不以为然:“他才不会笑话呢。” 房门那一瞬间拉开,苏景玉向周妈点头致意,随即看向逢月:“笑话什么呢?” 车夫抱着钱箱跟着,依照他的示意放在墙角后拱手退出门外。 “说你不会笑话周妈绣的帘子”,逢月急切地起身向他迎过去,“周叔说房子已经建好了,快随我去看看!” 苏景玉求之不得。 周叔两只手臂往棉褂袖子里一插,乐呵呵地正要带路,被周妈一个眼神拦下。 逢月扭头过来:“周妈,我早起的迟了,还没用午膳呢,多烙些南瓜饼吧,景玉喜欢吃。” 周妈听她“景玉”二字叫的如此顺口,笑得合不拢嘴,满口答应,“等姑娘和世子回来就开饭!” 窗外,苏景玉帮着逢月紧了紧斗篷的领口,牵着她的手出了院子。 周叔看的一脸欣慰:“姑爷虽是世家大族出身,还挺知道疼人的。” 周妈边净手边回头看他一眼,“那还用说,要不是夫君宠着,哪有新媳妇敢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如今林家遭了难,好在姑娘他们小两口圆圆满满的,老爷夫人在泉下也能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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