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一阵脚步声将他的视线拉回,离善朴一身青衫,缓步走到茶案前坐下,身后的泓澄拱手一礼,退到别桌坐着,宝剑立在桌旁。 徐常容也不与离善朴寒暄,提起茶壶帮他倒了一盏,清润的茶汤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善朴,你来晚了,这个绝佳的赏景位置与你无缘了。” 离善朴颔首谢过,“徐兄,一个多月前我也曾坐着这里,那天下着雨,树叶才刚刚泛黄。”他望着窗外的从栖山,眼底一抹晦暗转瞬即逝。 徐常容有些出乎意料,随着离善朴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哦?你这个书虫子,难得有空赏景,那你可曾爬过此山?” “不曾。”离善朴端起茶盏品了一口,清润的水汽升腾,清香缭绕。 徐常容轻笑,“秋高气爽,正是爬山的好时节。” “是啊,守着这座山多年,却从未登上去过,着实可惜。” 六年前,十六岁的离善朴进京赶考,放榜当日春风得意,独自登上京城有名的古华山,傍晚时分终于登顶。 只见山顶的白衣剑客衣袂翩翩,风雅绝伦,手中长剑挥舞间剑光闪耀,在空中划出道道弧光,此人便是徐常容,师从七善山的扫云居士,琴棋诗画无一不通,更是须臾剑的唯一传人,当时不过二十岁上下,已经是江湖有名的儒侠。 当晚,离善朴与他在山顶对弈,听他聊起多年来游历江湖的经历及各方美景,赞叹他见多识广,更羡慕他自由随性,潇洒从容。 而离善朴从小到大,总是把自己的一颗心束缚的死死的。 他自幼羡慕悬壶济世的医者,想跟随名医学习医道,但夫子说他是读书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父亲也希望他走仕途,为国为民出一份力。 少年时他金榜高中,立志以一己之力扭转时局,造福百姓,但前朝弊政已久,积重难返,父亲为他的安全考虑,阻止他入京为官,毕竟在父亲眼中,他的平安远比一切都重要。 从那时起,他便留在父亲身边协理军务,稍有闲暇就去找世交好友于木槿学些医术。近两年战火四起,越烧越旺,他只得留在府中为父亲分忧解劳,闲时越来越少,几年来医术只学了皮毛。 三年前的春天,徐常容从江南回来,到府中看望他,跟他说起烟雨江南的诗情画意,西湖泛舟的畅快淋漓,这些都是他平日里常常在书上看到,却从未亲身感受过的。 他不禁感叹,即使战火连天,也丝毫不影响徐常容四处游历,诗酒江湖。 二人一边品茗一边追忆往昔,时不时望着窗外的从栖山,享受此刻的宁静安闲,直到楼下传来一阵少女的嬉笑声,打破了这份静逸。 茶楼外,唐棣双手各拈着一片巴掌大的红叶,得意地扬着脸,“咱们一路下山,勒断了多少叶梗,你一次都没有赢过。” 唐武双手抱在胸前,无奈地瞥着嘴,“你还有脸说,我先捡到的粗梗叶子,分分钟被你夺去,能赢才怪!” 唐棣怕他来夺她的叶子,把两只手背在身后,露出个心虚的笑容,突然瞥见他胸前的手里还藏着一片硕大的叶子,忙收敛了笑意,把两片叶子都用左手拈着,右手一摊,上前一步,“拿出来,快点。” “我才不要!”唐武细长的眼角垂下,背过身去,片刻后又乖乖地把叶子交到她手上。 唐棣接过叶子瞧了瞧,叶梗比她手中的还要粗,满意地笑笑,歪头看着唐武沉下的脸,“别生气嘛,走,我请你喝茶去!”说着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转身向茶楼走去。 唐武瞪了她一眼,跟上她无奈叹气,一副大嗓门惊走了几只飞鸟,“得了吧你,你身上有一文钱没?” 徐常容一直向窗外看着,嘴角上扬,待他转回头看向离善朴,却见他微低着头,若有所思。 徐常容在二人的茶盏里添了茶,离善朴回过神来,颔首谢过。 此时,楼梯处响起了脚步声,徐常容闻声望去,正是刚刚茶楼下的那位姑娘,手中搓着几片叶梗,硕大的红叶像小扇子一般转来转去,身后跟着那个粗壮的男人,一脸沉闷。 那姑娘一张笑脸明艳动人,上楼后看见离善朴的那一刻眼睛一亮,片刻后又黯淡下去,弯起的嘴角逐渐僵硬。 徐常容看向离善朴,见他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微低着头,目光飘忽,像是刻意躲闪,微微一笑,心中了然。 唐棣站在楼梯口,脚下顿住,她与离善朴多日不见,难得见面,他竟然故意别过脸,看都不看她,她心中不悦,气鼓鼓地走过去,坐在他与徐常容的茶案侧边。 唐武见是离善朴,楞了一瞬,转头瞧见泓澄,得意地走到他对面坐下,一副不服来战的欠揍表情,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笑嘻嘻地蹭喝起来。 泓澄没心思与他胡搅蛮缠,瞥了眼唐棣,微蹙着眉,看向离善朴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忧心。 小二躬身上前问道:“唐小姐,您用点儿什么茶?” 唐棣看着离善朴,声音中带着几分怨气,“不用了,我喝他的。”她取了桌上的空茶盏,自顾倒了盏茶饮下,离善朴抬眼看着她,如水的目光中隐藏着微不可识的怅然。 那日,他叫泓澄收了油纸伞,抹去她最后的痕迹,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每天除了忙于军务,就是在书房读书,本以为已经渐渐将她淡忘,没想到,只是一座从栖山就让他乱了方寸,再次见到她时心潮涌动,难以自持。
第14章 吃醋 唐棣瞥见他的目光,故意不理他,只顾摆弄着手里的几片红叶。 离善朴刚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默然低下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徐常容多年来游历四方,各种场面见得多了,此时坐在二人身边自然不会尴尬,他含笑瞟了眼离善朴,转过头对唐棣道:“姑娘也喜欢玩勒叶梗?” 唐棣欣然抬头,见他温和可亲,谈吐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眼底的沉郁一扫而空,“嗯,我跟表哥玩了一路了。”说着,把手中的叶子摊在茶案上。 徐常容的目光在案上扫过一遍,问道:“你猜这三片叶子哪个会赢?” 唐棣低头端详了一番,挑了一片叶梗最粗的拈在手里,“自然是这个。” 徐常容摇头,轻托雪白的袍袖,从案上拾起一片看起来最不起眼的,“要我说,这一片足以以一敌二”,他见唐棣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问道:“姑娘可敢打赌?” 唐棣来了兴致,灿然一笑,“你说,赌什么?” 徐常容不假思索,“若是我赢了,想请姑娘帮我一个忙。” “没问题!”唐棣喜的拈起叶子在手中挥来挥去,“我用两根叶梗敌你一根,若是你能赢,我帮你两个忙,这样才公平,但若是我赢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徐常容笑道:“那是自然。” 他悄悄用余光扫向离善朴,只见他双手攥着袖口,故意把脸转向窗外,飘忽不定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欣赏美景的惬意,只有一抹淡淡的无奈与落寞。 徐常容不经意间勾起嘴角,他的这位朋友哪里都好,就是太过压抑自己,用表面的淡然温煦掩盖心底的如火热情,可偏偏那一双通透的眼睛里,什么都藏不住。 徐常容双手拈着叶梗凑到唐棣跟前,唐棣站起身,把两片叶子叠在一起,叶梗相互缠了几圈,与徐常容手中的叶梗相交。 她的两根叶梗缠在一起差不多有徐常容手中的三个粗,可使劲拉扯了半天仍然没有结果,再一用力,两根叶梗竟然齐齐折断。 徐常容眼中含笑,把手中的叶子放回到唐棣面前。 刚刚他在叶梗上注入内力,唐棣不懂武功,完全没有察觉,她满脸惊诧,拈起徐常容的叶梗不可置信地左看右看,抿着嘴,失落地坐回椅子上。 若是唐武赢了她,必定会被她打的很惨,即便是离善朴,也会被她捉弄一番,可赢她的是徐常容,他虽相貌不及离善朴那般俊美,却有一种世外高人的绝俗气质,让她不敢亵渎。 唐棣看着徐常容,愿赌服输,“说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徐常容瞟了眼离善朴,向唐棣问道:“姑娘也是来从栖山赏景的?” 唐棣挥着手中的叶子含笑道:“我从小在这山上长大,要说赏景,岂不是天天都赏?” 徐常容轻笑一声,朝着离善朴微微扬头,“刚才我这朋友还说想去山上转转,可巧就遇到姑娘,你可愿做他的向导?” 唐棣一听,眼底满是欣喜,转过头看着离善朴,心里的不悦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想爬从栖山?走,我带你去!” 说着站起身,把叶子往衣袖里一塞,抓着离善朴的手腕将他拉起。 离善朴眼中的落寞散去,心底涌上的一丝窃喜被他强行压下,局促地看着徐常容,“徐兄……” 徐常容起身,笑容满含深意,“善朴,难得你有闲暇,又有这位唐姑娘为你做向导,你先去爬山吧,我初到萼州,今日身上犯懒,不与你同去了,这几日我都住在城外,你我再约便是。” 唐棣心里庆幸徐常容没打算跟着,他是离善朴的朋友,若是他要跟着,她便不好拒绝,心中感激,冲着他灿然一笑,拉着离善朴便走。 刚走出两步,唐武和泓澄同时站起身,唐棣像是奔逃一般拉着离善朴快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沉声道:“你们两个不准跟来。” 泓澄一把拾起立在桌旁的剑,蹙着眉跟上前,“公子……” 离善朴回头看他一眼,没有做声,便随着唐棣一起下楼去。 泓澄不敢阻拦,不知所措地定在原地,唐武看着他那束手束脚的样子,莫名地有几分幸灾乐祸,晃悠着坐回桌边,端起茶壶一顿牛饮。 徐常容以为泓澄只是担心离善朴的安危,上前道:“放心吧,有我在,善朴不会有事的。” 泓澄把剑放在桌上,轻叹了口气,“徐大侠有所不知,我家大人已经给公子定下亲事,不让他与唐姑娘见面,公子本就对她难以忘情,如此一来,怕是更难舍难分了。” 徐常容不急不缓地向窗边走去,宽大的袍袖翩然飞起,他看着窗外的从栖山,半晌才开口,“人生在世,本该追随本心,又何必自苦。” 茶楼外,离善朴接过小二递过来的缰绳,牵过马,唐棣随即跃身上去,朝他伸手,“快上来!” 她见离善朴只是望着她,站着不动,指着南边道:“从栖山南麓有一条较缓的石阶,路边有一条小溪,溪水又清又甜,从那边上去走到山顶,有一块好大的石头,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座萼州城,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快上来!” 离善朴瞥了眼马鞍,虽说唐棣身型娇小,但他若是上马,必定会与她身体紧贴在一起,多有不便,轻声回道:“不必了,我帮你牵马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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