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女史。” 竟然是昨儿在饭堂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女官。 见迟迟看她,白芷亦是投来一眼,那一眼有着淡淡的安抚意味。 她对掌事轻声道: “这个小宫女昨夜的确外出过,正巧被我撞见,细问之下,方知不过是寻常起夜。后来那半个时辰,一直与我待在一起,替我誊抄文书,清清白白,实是与刺客无甚干系。” 林掌事笑道: “既然有白女史作证,那就无妨了。” “掌事!” 兰儿还想说点什么,接触到林掌事警告的眼神,咬紧牙关,只能悻悻作罢。 算那个傻子走运! 待众人尽皆散去,迟迟方才小步走向白芷,福身道谢,却又忍不住困惑,“女史大人为何帮助奴婢?” 白芷转过脸来,细细盯着她的眉眼打量,忽地叹气道,“因你生得像我一个朋友。尤其眉眼,像极了当初她刚进宫的时候。” 迟迟“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说起来还是得感谢娘亲,给她的这副容貌救了她的命。 白芷却无意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带她走到一个转角,沉声问道,“你昨夜亥时,究竟去了何处?” 听出她语气严肃,迟迟立刻保证: “女史放心,奴婢与刺客绝无半点干系。” 想到昨夜那个叫做见青的少年侍卫,迟迟脸上的笃定微微顿住。 那少年不仅出现的时间吻合,举止言语还处处都透露着古怪,但不知为何她相信他并不是歹人。 而且,她也答应了不会跟别人说见过他,不能言而无信。 于是她话音一转,“奴婢绝不会对官家不利,奴婢发誓。” 她眉眼间的坚定让白芷有些意外,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便是许你万两黄金,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吗?” “不会。” 白芷这才想起眼前小宫女落选秀女的身份,不禁半开玩笑道,“想必你极是爱慕官家。” 迟迟却摇了摇头,认真道: “无关风月啊。” 白芷不禁侧目。 少女一张小脸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细白的双颊透着薄薄的红晕,眉目如画。 可惜年纪太轻,稚嫩生涩掩盖了身上的灵气,若是长开,定是个绝代佳人。 迟迟托着下巴,回想着选秀当日的场景,那日官家因身子不适并未到场,全程是太后娘娘主持,所以她也不知官家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情。 不过在她心里,官家并不能与世俗男子等同,一直是威严而仁善的形象,就像龛笼里端坐的神像,不容冒犯。 “奴婢只是觉得,官家是个好皇帝。” 迟迟扭过头,“您在宫中多年想必也听说过,官家还是东宫时受命监国,曾发出一道豁贱为良的谕旨,允许乐户女子脱去贱籍,放良归家。” 白芷没懂,“可这又与你有何干系呢?” 迟迟犹豫片刻,方才清声说道: “奴婢的娘亲,曾是乐籍女子。” 乐籍女子,一向被世人看不起,视作卑贱。 对旁人来说难以启齿的事,这小宫女却毫不避讳,眸光坦然而干净。 “女史不知道,在这道谕旨发出之前,奴婢和奴婢的娘亲过的是什么日子。” 所以即便选秀被撂了牌子,她也从未心生怨怼。 听完解释,白芷的神情顿时复杂起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迟迟好几眼: “宫里人心叵测,大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我年少时就在太后跟前伺候,见过官家少说也有几十次。 官家俊采冠世,温润如玉,进宫的女子但凡见过官家,没有一个不动心念。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对官家只有感恩,而无杂念的女子。” 迟迟挠了挠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有那么多人喜欢官家、仰慕官家,奴婢的心情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白芷忍俊不禁,忽然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这小宫女就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想起正事,她清了清嗓子,“既然掌事把你借给了我,今日便听我差遣。跟我来,我有件事要你去办。” 迟迟自是欣然应允。 这白女史要她办的事,却是去送一封信。 临出门前,白芷捧着一盏茶唤住了迟迟,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怕我利用于你?” 迎着迟迟困惑的目光,白芷指了指她手上的信件,缓声道: “方才你为我代笔,已然将信上的内容知晓得一清二楚,你就不怕事情败露,连累你的性命?” 这是一封情笺,字字句句都寄托了对情郎的思念,缠绵悱恻,令人动容。 此事若是败露,往小了说是耐不住寂寞触犯宫规,打顿板子就了事,往大了说,就是与人私通、秽乱宫闱,要掉脑袋的罪名。 迟迟却毫无惧色。 她福了福身子,口齿清晰道: “第一次,女史见奴婢被众人排挤,主动现身为奴婢解围。第二次,女史为我扯谎,免我牢狱之苦,乃是救命之恩。 娘亲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女史如此帮我,奴婢自然要报答。 更何况,这般私密的信件女史也放心交给奴婢,便是绝对信任奴婢,奴婢自然也相信女史,绝无害我之心。” 听罢,白芷搁下茶杯,幽幽一叹,“你这孩子有此等心性,不枉费你写的那一手好字,看来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痴傻,” 她话锋一转,“既有此等才情,当初又为何落选,我实在想不明白。” 迟迟有些不好意思,“女史谬赞,其实奴婢的娘亲才是那真正出类拔萃之人,奴婢不过传承了十之一二,就连这一手字都是娘亲逼着奴婢练成,否则依着奴婢的性子,怕是学了几天就丢到一边去了。” 她欠了欠身,眼神灵动狡黠,全无平日里的呆滞迟钝,“藏拙实是无奈之举,还望女史能够替奴婢保密,大恩不言谢。” …… 按照白芷的吩咐,迟迟将信投进嗟叹湖边、往右数第七棵槐树的树洞里面。 嗟叹湖取名自“时光共抛掷,人事堪嗟叹”一诗,乃是大庆皇宫的一处绝景。 这里常年浓雾不散,风景宜人,若逢春江花月之夜,便可见“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之景,如同人间仙境,极美极幻。 趁着四下无人,迟迟将信投进树洞里面,回想上面的内容,在心中猜测白女史的情郎到底是何人? 太后身边的女官,会与谁情意互通? 定然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方才,她问女史为何不亲自写就,后者笑笑说她已立誓封笔。 封笔? 大抵是与被贬谪到此有关,他人私事,迟迟也不便多问。 时值初秋,凉风习习,迟迟往回走时,望见那平静辽阔的湖面荡起圈圈涟漪,不知不觉就轻念出声。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见君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因见,怅望……怅望……” 双手负在身后,她边走边背。 这首诗正是出自那封情笺,她落笔时觉出意境极美,便悄然记在了心中,却不解其意。 背到最后一句时卡住了,只得从头开始背起。 她嗓音很轻,像是羽毛落在初冬的雪上。 她越走越远,没有看见身后槐花树的枝桠上,一个金纹白裳的少年,缓缓睁开了双眸。 他是被迟迟的背诗声吵醒的。 少年乌发高束,苍白的肌肤宛若上好瓷器,透着淡淡病色,眼下有一颗细小的痣。 浓如鸦羽的眼睫下,是两汪灰绿色的眼瞳。这颜色极为罕见,如同精心雕琢的玉石般,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蹁跹而来。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一声轻叹,少年琅琅之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动听至极。 撩人心弦。 …… 迟迟没想到,会在岸边遇到那天晚上的少年侍卫。 他半靠着一棵树木,低垂着眼眸,嘴里叼着根茅草,湖水粼粼的波光照亮了他白净的侧脸,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像是在偷闲,又像是在等人。 雕刻着朱雀纹的腰牌被太阳一照反射出刺目的光,想让人忽略都难。 宫里人多眼杂,不得不避嫌,迟迟只好装作没看到他,而且上次分开他就说当彼此没见过,她也不想给人家添麻烦。 迟迟打算绕个远路从另一边偷偷走过去。 那条路离湖水很近,几乎是在湖边行走。 她屏住呼吸,拿开挡路的树枝,踩过一段比较湿软的土地,鼻腔里充盈着湿润的土腥气。 忽然,膝盖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她重心不稳,脚底泥土又湿润至极。一个打滑,整个人就以一个无比狼狈的姿势“噗通”摔进了水里。 大量湖水从嘴巴鼻子涌入,肺部传来剧烈的疼痛,一点点挤压着胸腔的空气。 “唔……我不会水!” 迟迟拼命扑腾,喊了半天以后忽然发现—— 这里是浅水区,水位刚刚没过腰间,淹不死人。 顶着满脸水渍,她傻傻地站在水里。 一只手忽然伸到眼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迟迟抬起头。 模糊而刺痛的视线中,是一张笑意促狭的俊脸。 抿了抿唇,握住他的手借力上岸,然而很快她就放开了。 “是你害我落水的。” 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少年笃定地说道,膝盖上那被什么东西打中的疼痛提醒着她,绝对不是自己站不稳掉进水里去的。 ——就因为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害她出丑什么的,也太过分了吧。 迟迟不太高兴,连带着看他那张好看的脸都提不起精神来,整个人蔫哒哒的。 施见青盯着自己那只被毫不留情放开的手,上面沾染着点点水渍。 他嘴角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 迟迟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忽然间不确定了。 他表现得太正常了,连一丝一毫的愧疚都没有。 难道真的不是他? 那少年却开口了。 “真有意思。”他冷笑,“我好心把你从水里拉上来,不说声谢谢也就罢了,居然还反过来冤枉好人?”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 迟迟一点一点咬住嘴唇。 纠结了半天,才从唇齿间费力地挤出两个字: “……谢谢。” 说完她莫名有种憋屈的感觉,罢了,就当是谢他请自己吃那么好吃的小笼包了。 施见青垂眸。 少女强忍委屈,湿湿的睫毛向下耷拉着,眼圈和鼻尖都红红的,像是一只被欺负惨了的小仓鼠。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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