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坐在年迟迟对面。 徐六娘一身紫色襦裙,清秀可人, 她的兄长徐三郎的穿戴则颇为富贵, 头戴金冠、腰悬宝玉,生生衬得那张憨厚的脸贵气了几分。 崔元清正与施探微谈论公务, 徐六娘闲得无聊, 目光往对面随意一扫, 蓦地两眼发光, 脱口而出: “花栗鼠!” “……”迟迟捏着咬了一口的糕饼,下意识瞪了她一眼。 这一眼毫无威慑力,惹得徐六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花栗鼠?”她身旁的徐三郎有些好奇,顺着妹妹的视线看去。 只见一个少女端坐在月影之中,一袭嫩黄襦裙如同花瓣一般铺散开来。 她生得白白嫩嫩,眼若星辰、唇如点朱,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徐三郎却浑身一震,手里拿的酒杯不自觉掉在了地上。 于是迟迟发现,那徐六娘身旁的青年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特别奇怪,兴奋、喜悦,隐隐有一丝激动…… 迟迟一阵恶寒,连忙用袖子挡住了脸。 徐六娘看看哥哥,又看看迟迟,好笑道: “阿兄,你不是吧,莫非对那小女娘……虽然我们行商之人不拘小节,但妹妹可劝你一句,那施五郎、施六郎都不是好相与的,你是不知道,今儿那施六郎生生切断了陆全的手指,还把他吓得昏死过去。那施五郎更是个人物,看上去一团和气,实则深不可测,连崔大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那花……那小女娘被他们兄弟俩护得跟个宝似的,你就是想也没机会啊。而且依妹妹看,这兄弟俩的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徐家可招惹不起。” 徐三郎却完全没听到妹妹的话似的,自顾自地喃喃说道,“……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六娘一头雾水。 迟迟吃完糕饼,小口小口呡着果酒,她一向喜欢这种花香果香浓郁的东西,正饮得不亦乐乎,浑身都有些飘飘然的。 忽觉一阵尿意,她连忙捂住肚子,颇为窘迫地朝施探微那里看了一眼。出门在外,规矩还是要有的。 少年就像是会预知术似的,与她视线一相接,立刻心领神会,指尖轻动,灰绿色的眼眸中闪着笑意。 “去吧。” 崔元清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方才与官家议事,只觉他全神贯注,没想竟是分出了一丝心神牵在那少女身上,时刻关注着她的动向。 _ 迟迟出来时神清气爽,正要折返,却见树荫后缓缓走出一人。 正是那个取笑她的徐六娘的哥哥。 迟迟撅起小嘴,不大高兴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 “小娘子。” 徐三郎面相憨厚,看上去十分亲切。 他有礼地作了个揖,轻咳一声道,“在下徐彦之,乃是此地一介富商,贸然唤住女郎,是某失礼。” “实是在下,有不得不向小娘子确认的事。” 他态度极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迟迟便也耐下心,听他继续往下说。 徐彦之试探道:“敢问小娘子的生母,可是泉州花魁,苏寒璧?” 听到熟悉的名字,迟迟一怔。 不错,她娘在泉州卖艺的时候,确实叫做苏寒璧。 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她娘已经不做花魁很多年啦。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娘亲的名字? 还知道娘亲是泉州的花魁……迟迟警惕地看着他。 “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徐彦之却不回答,而是缓缓从袖口取出一张画纸,展开来一边端详、一边偷偷瞄她。 “像,”他比对着,一脸感慨地说,“实在是像。” 迟迟好奇,也往那画上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是呆住了。 这画中人的样貌身姿、眉眼神韵,赫然就是娘亲! 只是年纪轻了许多,分明是个少女,十四五岁的样子,看上去稚气未脱。 “你手里怎会有我娘亲的画像?” 徐彦之反问:“她真是你娘亲?” 迟迟皱眉,点了点头。 然后可怕的一幕发生了,她眼睁睁看着这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往前一扑,冲她拜了一拜。 “主上!” 字正腔圆的两个字,把迟迟吓了一大跳。 “你、你做什么?” 伸手想扶又有点不敢,“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跪我啊?” 还什么主上……这人别是脑子不好吧?想到这里她有点害怕地退后一步,不会是个失心疯吧?? 徐彦之却眼巴巴地看向她,那目光透出三分怀念、一分憧憬,慢慢摇了摇头,“您有所不知。” 见少女默默后退,还露出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他默然片刻,一时也不知从哪说起,只好沉声道: “您可听说过无色阁?” 无色阁? 迟迟点了点头,她听姑姑说过,那无色阁敛尽天下之财,不仅是天下第一大情报组织,更是第一大富贵金窝。 手下一群人烧杀抢掠有钱就干,势力盘根错杂,在大燕和大庆都有据点。 徐彦之松了口气,听说过就好,“想必主上只是听过一些事迹,却不知晓具体情况。” 他娓娓道来:“酒阑江月上,珠树挂寒璧。十五年前,无色阁由苏寒璧,也就是您的娘亲和一位名叫‘白鹤郎君’的男子联手创办……那时无色阁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珠宝阁,在二位的经营下才有了起色,培植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只可惜,在白鹤郎君逝后,没多久,苏娘子也失去了踪迹。阁中人都道,他们二人躞蹀情深,定是相约殉情,唯有老阁主不信,四处寻找苏娘子的下落。” “对了,老阁主正是白鹤郎君的家臣,他姓桑,苏娘子踪迹全无以后,便是桑阁主苦心经营无色阁十余年……” 徐彦之露出痛惜的神色,“老阁主去年病逝,事务便移交给了新阁主。” “老阁主的遗愿,便是寻到苏娘子,还有她与白鹤郎君流落在外的子嗣,迎回无色阁中……” 什么?迟迟嘴巴张大成了鸡蛋,“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他这番话的意思不就是说,闻名天下的无色阁是她娘亲的财产? 还有那什么白鹤郎君……是她爹?! 可是她爹不是年若寒吗,娘亲一直都这么告诉自己的啊。 迟迟结巴道:“你先别跪着了。你、你口口声声说认识我娘,有何凭证?” 徐彦之听话地起身,却仍然恭敬地弯着腰,一字不差地说出了苏寒璧的生辰八字、迟迟的生辰八字,以及她锁骨上有形似桃花的胎记……此言一出,迟迟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徐彦之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女,“您与苏娘子,生得真是一模一样。” 他回忆道,“某有幸见过苏娘子一面……” 这个人的眼神中并无世人对待乐籍女子的轻挑蔑视,反而满含神往。 “她是个天下天下、绝无仅有的奇女子。” 只要有人说起她的娘亲,迟迟就会立刻变得认真,“能同我多说一些娘亲的事吗?” 徐彦之点点头。 那是他少年时,跟随师父去往泉州游历,听闻花魁苏寒璧的绝色之名,便慕名前往。 那一夜,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在那万人仰望的塔顶,苏寒璧缓缓现身。 她一袭红纱,玉骨冰肌,举手抬足无一处不美。仿佛是画中走出的神女。 而她身后立着一位高大郎君,玄衣墨发,姿容俊美,湛然若仙。 彼时徐彦之瞧得痴怔,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令人见之忘俗。更别说他们还一力创办了无色阁这般,被天下商户奉为圭臬的门派。 迟迟忽然问道:“你说的那个白鹤郎君……是我的生父?” 在年家的那几年,她确实从没在年若寒身上感受到过丝毫的父女之情。难道徐彦之说的是真相? 徐彦之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娘子听了,莫要惊慌。那位白鹤郎君,出身大燕皇室。” 无色阁知天下事,这白鹤郎君的身世,早已不是秘密。 “……” 迟迟茫然了,“这太荒谬了,我爹明明是大庆的礼部侍郎。” 怎么可能与大燕皇族扯上什么关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大庆子民啊。 更何况大庆与大燕势同水火、关系紧张,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什么白鹤郎君的女儿…… 想必那白鹤郎君,即便出身皇室,也是个闲散王爷。不然也不会跑到大庆来游山玩水,还与花魁结为连理。绝对不会同话本子一般离奇的。 迟迟刚这样安慰自己,就听他说: “白鹤郎君,乃是大燕第三十二任皇帝。” “……” 徐彦之仿佛不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脸色平静:“大燕新帝甫满九岁,登基还未半年。他的祖父元鹤帝,便是主上您的生父,也就是白鹤郎君。” 说完,徐彦之古怪地皱了下眉。 常人听闻自己的身世竟是这般尊贵,哪怕高兴地昏死过去,也不足为奇。 然而这个少女,却堪称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脸上的表情甚至是有一点抗拒的。 她摆手道:“即便你如此说,我也……好吧,可那无色阁是桑阁主苦心经营,我一无恩情,二也没有做出什么贡献,何需奉我为主呢?” “只要您想,您就是无色阁的主人。” 迟迟断然拒绝:“不想。” 徐彦之不解:“那娘子想做什么?” 迟迟摩拳擦掌,甜甜一笑:“我想开一家食肆。” “……” 徐彦之道,“凭无色阁的财力,买下一个郡县的食肆送给娘子,都绰绰有余。” “那多没意思呀?”迟迟皱眉,“你还不如直接借一些银两给我,等我开了食肆赚了钱,就把银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她本来想找探微哥哥借的。但为时尚早,她就没有提起这件事。 “……今日出门匆忙,忘记带足银两,不过,”徐彦之从袖中取出一物,道: “凭借此簪,主上可以到任何一个钱庄,只需报徐某名号,银钱取之不尽。若主上考虑清楚,亦可凭借此簪与无色阁取得联系,自有人接待主上。” 他不忘提醒:“对了,这簪子中空,里面有一枚九转阳凝丹,危急时刻可以救命。” “就当是在下赠予主上的见面礼了。” 他拱手,冲她憨厚一笑。 “……”迟迟握着那根银簪,一时间凝固在了那里。 “等等,”她叫住徐彦之,“你们无色阁是不是有一种契人?” 徐彦之思索片刻,道:“是,契人与奴仆类似,乃是自愿卖.身入阁,一生都为无色阁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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