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后来先帝的病情忽然加重……” “原本小人和御前侍候之人,都要因失职之罪被打杀殆尽,是先帝,是先帝命太子殿下不可追究……” “都是小人的疏忽,是小人的罪过,贵人饶命啊……” 迟迟冷声问,“是何人让你编造如此谎言?” “是,是广陵王府的人……小人只记得他长得一张容长脸,戴一块木牌……” 迟迟便想起了在慈安宫出现过的那个幕僚。 她笑了笑,有些嘲讽,“母后看不起儿臣这样的人,”手指着那人,“那,为何你们都轻信于他?” 同样都出身卑贱。 为何不愿相信至亲,反而相信这样一个满口谎言的外人? 她不由得感到困惑,“母后种种举动,真的是想要为先帝报仇吗?而不是为了重掌权势?” “你在质问哀家?”崔氏声线寒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太后有一副好相貌,两个儿子都遗传了她,尤其是高挺的鼻骨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迟迟叹了口气,缓和了一下语气道: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儿臣只是想问问母后,这么多年,您可有公平对待过您的儿子?” “公平?”崔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跟哀家要一个公平?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他便不是哀家的儿子,而是借哀家肚子生出来的王!” 迟迟一震。 所以,他们注定是不同的,是吗? 说完这句话,崔氏的面孔仿佛一瞬苍老了十岁,死死地握住扶手,“若他果真弑父,哀家不会留他性命。” 她的心里也在怀疑,其实她的心里早就有了怀疑,她相信施探微是一个狠辣无情的人,是一个为了皇位可以手刃双亲的怪物…… 隔着晦暗的光影看去,崔氏的脸色阴晴不定。 迟迟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天家无情。 “母后。”这时,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听到这个声音,迟迟浑身一震,抬头看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她的脸色顿时犹如见了鬼般。 施见青?他没有出宫?! 迟迟只是惊疑了一瞬,便平静下来。 毕竟上次他悄无声息地进宫便让她意识到,广陵王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学无术。他在宫中有自己的门路。 所以今夜是……调虎离山?她越想便越是心惊,不由得笑道: “儿臣明白了。你们只是想要一个借口……广陵王殿下,你想当皇帝?” 施见青抿唇。 他低低地说,“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崔氏眼睛看向一旁,那里放着一封空白的懿旨,她道: “若一会哀家的探子来报的是广陵王的死讯,这便是哀家废黜皇帝的懿旨。” “若传来的……” 崔氏闭了闭眼。 这一刻迟迟的心无比地寒冷。他出城前,还对他们保留了一丝情面。 他们却要断了他的后路。 迟迟不欲再留,就要起身离开,却被一人拦住。 “请皇后娘娘,稍安勿躁,在殿中等待。” “本宫回去候着还不行吗?” “请皇后娘娘不要为难属下。”裴述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迟迟缓缓吐出一口气,骤然回身。 “施见青!你这个懦夫!你永远只会躲在你娘身后吗!你想要什么,不管是皇位还是别的什么!你堂堂正正地自己来争、自己来抢啊!只会当缩头乌龟,玩弄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算什么本事!别让我瞧不起你!” 崔氏皱眉,“别上当。她在激你。你若想登上皇位,这些诡诈算计,必然是不能避免的。” 施见青却盯着少女,一双黑眸古井无波。 她还在喋喋不休,“你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 “闭嘴。”崔氏没想到施见青这般沉不住气,他大步走了过去,死死掐住她的下巴,吭哧喘着粗气,“我让你闭嘴!” 迟迟看着他赤红的双目,一字一句地说:“我真后悔……” “闭嘴!” “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 少年的眸光再一次碎裂得彻底,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一步步地往后退,脸色惨白如纸,看上去像是被人捅了一刀,重伤得要死了一样。 迟迟轻蔑地看着他,“你这样的人也想当皇帝?你配吗?” 崔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来人!给哀家把皇后绑起来,嘴也堵上。” 没想到小儿子这么快就丧失了斗志,崔氏恨铁不成钢,看着他的背影寒声说道,“胜负尚未定论,若他肯顾念兄弟之情,哀家未必不会留他一条性命。你也不必太过伤心。” 虽是这么说,殿外却早就布置了百名弓箭手,一旦皇帝返回皇宫,长驱直入,就会万箭齐发。 崔氏眼帘轻阖。 登上帝位者,手上不染鲜血,这可能吗? 施见青当然也看到了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他们背上的箭簇闪着阴冷的寒光。 弑兄……吗。 施见青猛地回身,他眼角还泛着红,嗓音沙哑:“不!母后,如果方才那人所说是真,儿臣被有心之人蒙蔽——” 此时此刻,他如梦初醒,自己都在做什么?!今夜过后,他与乱臣贼子有何区别?百年之后,他有何脸面去见父皇?! 当年,先帝到底有没有下过易储的旨意,他本就是心知肚明,不是吗? 每想深一寸,施见青的脸色便愈惨白一分。 ……她的这个儿子,果真不是做皇帝的料。 崔氏暗忖,她和颜悦色道: “无妨,皇帝是你,哀家才欣慰。你一向听母后的话,也是最孝顺母后的,母后自然要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你。过了今晚,你想要什么,哪怕是人,只要你想就是你的。这还不好吗?” 说完,甚至意有所指地看向了一旁。 施见青陷入了恍惚,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只要成为天子,天下最尊贵的人。 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统统都可以成为现实。 世上有几个人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忽有狂风大作,窗扇被风推开,大开大合。 烛火被吹得狂跳,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光影交错中狰狞毕露。仿佛魑魅魍魉在人间游荡。 少女纤细的手腕被绳索反绑,一袭血红的裙裳绣着飞凤,仿佛石榴花一般盛放在灰暗的角落。 她噙着泪,静静闭上双眼。 没有人听到她在心中,一声又一声虔诚的祷告。 请菩萨保佑他。 保佑那个我深爱的少年…… 得胜归来吧。 “母后这里,可真是热闹啊。” 忽然,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仿佛一道利刃,割破了浓重的黑暗。 雨幕之中,那个少年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他玄黑色的衣袍在腰际掐起,又垂散下来,如同湿漉漉的黑色花瓣。 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剑,染了血腥的剑尖与地面摩擦,依稀有火光迸溅。那把剑的剑柄上,绑着一枚血红的流苏,随风摇曳。 是这寂静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那双灰绿色的瞳孔,淡淡望了过来,被他看过的人,不约而同心生一股寒意。他张开口,却是对着崔氏说话: “母后有两个儿子,不论舍弃哪一个,还剩一个,可是儿臣,只有一个母后啊……” 他徐徐叹了口气,握着那把剑,一步一步地迈上了台阶。贵公子般优雅从容,又是一身杀气凛然。 崔氏眸光一冷,捏紧了手中的茶杯,一个眼神,命弓箭手预备。 可他还在往前。 一步,两步,三步…… 可等到他在台阶上站定,四周依旧寂静一片。 为何无人出手?!崔氏方寸大乱,霍然站起身来。却见裴述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竟私自去解开了皇后的绳索,正跪地低声请罪。 “裴、述!” 她咬牙切齿。 他竟也背叛了她! 而施探微不再看她,只是喊了一声,“广陵王!” 他咬字清晰,让人避无可避。 施见青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一身几乎融进黑暗,唯有袖袍上那血红的朱雀纹流光溢彩,象征守护之意。 他缓缓走出,在台阶上站定,施探微在台阶下。只隔着短短的距离,他们凝望彼此。 夜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卷过二人的袖袍和乌发。 他们是那样相似,让人几乎难以分辨。 “你我兄弟之间的矛盾,便由你我二人,来亲自化解。” 看他一眼,施探微温和道:“你心性不稳,为兄用剑,也是胜之不武。” 于是他手腕一转,长剑咣当一声,竟就那样跌落在地。 …… 砰! 砰! 砰! 一拳又一拳,这是真正的搏斗,赤手空拳,原始而又粗.暴。 每个人耳边都响起那拳头砸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 像是老虎与狼的厮杀,兄弟俩的每一次出招,都带着置对方于死地的狠辣,丝毫不留情面。 直到一人一跪一躺,两败俱伤。 施见青重重摔倒在地,肋骨断了好几根,再也爬不起来。 施探微亦是挂彩,发冠凌乱。眉心微微一皱,将头一偏,吐出一口鲜血。 看着他的模样,施见青笑了一声,好像十分解气。他翻身,仰面凝视着乌云笼罩的天空,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 他忽然喊了一声,那声音嘶哑至极,“皇兄。” 似乎喃喃,低声说道: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做什么皇帝。我只是、只是想要有人肯选择我一次……坚定地选择我一次。” 他苍白的笑了笑,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匕首,是他从藏身在慈安宫起,便揣在怀中的。 就是为了这一刻…… 少年眼神空洞,盯着那把匕首他看了很久,也笑了很久。 月出于浓云之后,顷刻间照亮天地。 他将匕首举了起来,对准自己的胸口,少年的声音极轻,“此事,全是臣弟一人所为,臣弟愿以死谢罪。还请皇兄,不要为难母后。” 尖锐的剑刃,在月光中折射出银亮的光。 崔氏目眦欲裂。 “不!不!”她终于从那高高的凤座上跌了下来。 哪里还有一丝半□□为太后的尊贵。 她此刻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几乎是手脚并用,用尽全身气力地扑了上去,阻止最心爱的儿子的自戕之举。 “见青!” 那把匕首终究是被人夺走,崔氏也在最后一刻赶到,将昏死过去的小儿子抱进怀中。 施探微看着他们,不带什么感情地说,“若今夜死的是儿臣,母后可会这般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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