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七姜已洗漱罢,支走了下人后,又徒手把外间坐榻上的矮几搬进来,和昨晚一样挡在中间。 躺下后一时睡不着,扯了股红绳在指间翻花玩,门外忽然响起张嬷嬷的声音,七姜忘了矮几的事,等嬷嬷托着烛台走进来,瞧见床上这光景,彼此都愣住了。 “前门传话,二公子已经回来了,在大院书房和老爷说话,商量为甄家路祭的事。”张嬷嬷说,“奴婢怕您等急了,来告诉一声。” 七姜下意识地挡了挡矮几,故作镇定地笑道:“这么晚了……嬷嬷您还没睡呐。” 张嬷嬷说:“奴婢知道,突然就成了亲的两个人,哪能那么容易就凑到一块儿,别人家娶媳妇,三媒六证前后准备好些日子,即便新人不曾见过,多少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和二公子这样突然成亲,都等不及赶回来拜堂的,奴婢也是闻所未闻,不论怎样,奴婢都能理解。“ 七姜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怕又惹你生气。” 张嬷嬷笑道:“您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怕奴婢?” 七姜说:“因为嬷嬷你对我好啊。” 张嬷嬷心头一热,温和地说:“少夫人别害怕,大夫人交代过,您还小,不许咱们多嘴的,您和二公子将来水到渠成,那就再好不过了。” 七姜只是点了点头,很感激大夫人的宽容,而她和展怀迁的两年约定,不能对张嬷嬷说。 没别的事,张嬷嬷就退下了,七姜重新躺下,轻轻一叹:“真怕两年后,会有些舍不得你和映春,哎……真是的。” 大院书房里,与父亲商议完路祭之事,展怀迁便要告辞退下。 展敬忠叫住儿子,问道:“你身上带着酒气,是从哪里回来?你的妹夫没了,虽是堂妹,到底与你婶母一家住着,不要太放肆。” “儿子知错。”展怀迁应道,“好在轻车简从并不招摇,我和表哥也不曾贪杯。” 父亲嗔道:“我要听你这些话吗,且问你出门饮酒晚归,有没有派人告知姜儿?” 展怀迁轻声道:“传话回来,我想张嬷嬷会转告她。” 大老爷叹气:“张嬷嬷是你的娘子吗,你要改一改了,如今有了家室,什么事都该先想到你的妻子。” 展怀迁困惑地看着父亲,是父亲如今才明白这些道理,还是他一直都懂,却偏偏让娘亲伤心? “退下吧,去给姜儿赔个不是。”展敬忠吩咐道,“恒儿尚未成家,不懂事也罢了,你该懂事。” 又一次带着复杂的情绪回到观澜阁,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冷静下来,不等张嬷嬷赶来伺候他洗漱,就径直走进卧房,隔着屏风问:“你睡了吗?” “醒着呢。”七姜应了,“需要我起来吗?” “不必了,是父亲要我给你赔不是,今晚不该和表哥在外饮酒,不该不派人告知你。”展怀迁说,“往后有什么事,我会……” 七姜不知几时下的床,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我不需要赔不是,你又没做错什么。” 展怀迁神情木木地说:“亲家办丧事,我在外喝酒,很是不尊重。” 七姜说:“我想你根本不愿意尊重他们,你的妹妹那么可怜,要是没人追究的话,你就喝得心安理得好了,我觉得行。” 展怀迁的眼神渐渐亮起来,抬头看向七姜,心情莫名就好了,说道:“多谢包涵,我去洗漱,你先休息吧。” 七姜轻声说:“那个,对不起啊,矮几被嬷嬷看见了。” 展怀迁问:“那么重,你又搬了吗,不如往后等我来搬,我睡得晚。” 七姜很满意,笑着说:“那就有劳了,没别的事了吧。” 卧房外,张嬷嬷眼看着公子板下脸进门,这会儿却满身轻松地出来,还以为夫妻俩要大吵一架的她,心里直念阿弥陀佛。 之后一顿忙碌,伺候公子洗漱罢,该散的都散了,张嬷嬷亲手关了房门,再来叮嘱远处值夜的下人,临走前,看着房里烛火渐渐熄灭,真真喜上眉梢。 这俩孩子一定能好,张嬷嬷深信不疑,不然怎么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卧房里,展怀迁悄悄躺下,听见七姜翻身的动静,不禁问:“我吵醒你了?” 七姜说:“总要等你睡着,我才能安心睡,自然和你不相干,我知道你是好人,但我一个女子,不能不小心些。” 展怀迁想了想,说道:“昨晚,是你先睡着的,我们说完话,你就睡着了。”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七姜翻过身来问:“我先睡着了吗,怎么可能?” 展怀迁无奈地说:“那就算我先睡着的,可总是这样,你太辛苦了,我会有应酬或忙公务,往后晚归,我就去书房睡。” 七姜说:“你若不介意,还是来这边,离开家起我就睡不好,现在相信你是好人,我会安心些,晚上有强盗闯进来,你也能打得过。” 展怀迁觉着好笑:“大宅门里,哪儿来的强盗。” 七姜却说:“亏你还打仗,边境那么多守军,那样高的关门,贼寇不照样闯来我们这边?” 展怀迁顿时心生佩服:“难为你懂得居安思危之道。”
第43章 七姜最讨厌的事 七姜没应答,等了好半天,展怀迁忍不住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看不起你……” 可七姜却说:“我是在想,你说的那个什么道,是什么意思,你们说话太文绉绉,听着真累。” 展怀迁忙解释:“我说难得你生于安逸,却有防患意识,警惕而冷静。” 七姜轻轻叹:“别的事你可以看不起我,边境关防律法严明,我们从小就懂。” 展怀迁真诚地说:“是我不好,我以为女孩子大多不去想这些事。” “你看看。”七姜翻过身去,声音略远了些,很不服气地说,“你看不起我一个人也罢了,怎么全天下姑娘都招惹你了吗?” 展怀迁急了,又不知如何回应,憋了半天,在他想招的功夫,那头的人都睡着了。 自幼习武,对人的声息极为敏锐,展怀迁已经能分辨云七姜梦醒时气息的不同,再细想方才那些话,似乎并非讨厌他,而是故意找茬,逗他?欺负他? 笑着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可意识到自己在笑,展怀迁又猛地睁开眼,他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展副将军一夜想了什么,七姜睡得很是安稳,隔天醒来,浑身筋骨通畅,离家到京城,一路积攒下的疲倦紧张,在连着两晚安稳觉后,彻底被驱散了。 此刻时辰尚早,展敬忠还没出门,怀逸一早来请安,在门外听见沁和堂的朱嬷嬷告状:“人家是司空府长孙,老太太也拉不下脸去说,还请老爷以姑父的身份,提点提点恒哥儿。再有少夫人自己,也太不像话,咱们二公子是有功名有体面的,少夫人再不是乡下姑娘了,她怎么好在家里喂马杀鸡,遛着狗到处跑呢?” 展怀逸听得清清楚楚,听着听着就笑了,新嫂嫂的日子如此自在随心,这样活着,才有意思不是。 他不想搭理朱嬷嬷,便径自离开,不远处的萧姨娘见了,迎上来问:“哥儿怎么走了,还没见你父亲呢。” 怀逸道:“不能误了学里的课,朱嬷嬷怕是要说到傍晚去了,母亲替我问安吧。” 却是此刻,朱嬷嬷出来了,冷声道:“三哥儿,跟你的嬷嬷呢。” 边上一个妇人应声到了跟前,朱嬷嬷劈头盖脸就骂:“是哥儿不懂规矩,还是你们不懂规矩,大夫人才是三哥儿的母亲,岂能对着妾室姨娘称呼母亲。真是越大越糊涂,如今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都分不清了吗?” 越过朱嬷嬷的身体,展怀逸看见父亲在门前,他应该听见了也看见了,小小少年紧握拳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说三哥儿……”朱嬷嬷大窘,大清早的,竟是被这小兔崽子甩了脸。 怀逸一路出门,遇见二堂姐玉颂往沁和堂去,分明大一岁的姐姐,却矮小瘦弱,据说婶母时常不给她饭吃,一个千金小姐,过的是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只有大哥在家,她才能过得好些。 “二姐姐得闲,不如去观澜阁坐坐,别总闷在屋子里。”怀逸忍不住说,“二嫂嫂是好相处的人,她一定会对你好的。” 展玉颂轻轻摇头,她身后还有下人跟随,容不得她说这些,只道了声:“要好生念书,早去早回。” 怀逸心里更无奈了,向姐姐作揖后,满身浮躁地离开。 日头渐渐升起,慵懒无聊的一天又开始了。 中午,七姜正挽着袖子,在观澜阁翻花圃,大厨房的人送饭菜来,她不经意看了眼,胃里就开始翻腾。 果然山珍海味吃多了不仅腻还撑,这家里每天三顿饭两次点心,吃了又吃、吃了又吃,实在是塞不下去了。 最让七姜恼火的是,映春说其他主子们,就动几下筷子,是少夫人太实诚,总怕糟蹋粮食,很努力地吃,一天天下来,不吃顶着了才怪。 七姜恼的不是映春,而是这家里的做派,每日每日浪费大量的饭菜,要知道好些地方的百姓都还吃不饱。 不是嫉妒展家富贵,他们凭运气本事挣下的家业,爱吃什么吃什么,奢侈上了天都与她不相干,七姜恨的是浪费,是糟蹋,每每提起来,都一肚子火。 沁和堂里,上官清侍奉姑祖母用膳,就快吃好了,底下人禀告,说大厨房的人来,求老太太的示下。 人到了跟前,便是道为难,说二少夫人下令,明日起观澜阁的饭菜不走大厨房过,要账房把他们房里的花销直接从大厨房的采买经办扣除,那婆子夸大其词地说:“少夫人这是要分家不成?” 老太太啧啧道:“了不得了,进门才几天,手里就要摸现银了,她是什么强盗土匪家的女儿吗,这样霸道无耻?” 上官清问:“你们怎么说的?” 厨房的人气道:“自然不答应,必定要老太太示下。” 话音才落,又有人来,着急地禀告道:“老太太,二少夫人带人去了账房……” 这一边,七姜不问不知道,观澜阁里光是她一人,每日的饭菜花销,就足够爹娘兄嫂还有小侄儿和她六口人一个月的嚼谷,他们还常常花不上这么多。 京城米贵是其一,再有便是无止尽地浪费,浪费得令人发指。 张嬷嬷再三提醒她,查谁也不能查厨子,回头在菜里下点什么,一家老小跟着遭罪。 这道理七姜不是不知道,可他们不是最讲究主子奴才的吗,所以到头来当主子的还是被挟制了,这不敢得罪,那不敢说真话,在这府里当主子,原来是闹着玩的? 自然,办事情不能靠蛮劲,一路往账房来,七姜就想好了,一不说浪费,二不说大厨房不得力,就是想把观澜阁的花销分出来,她管不了别人,还管不了自己嘴里的粮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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