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站在烟柳树下等他。 苏敬禾一出来,看见苏绾绾,眼眶就红了。 “阿娘临终前托我照顾好你。”他撇开脑袋,哑声道,“我没有做到。” 苏绾绾轻声安慰他,正在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禀道:“郁家正办烧尾宴,听闻郎君回来了,便特特下了帖子。” 烧尾,乃“烧去鱼尾,越过龙门”之意。在阆都,倘若有人升了官,便要请圣人、同僚和朋友吃宴席,这顿宴席便叫“烧尾宴”。 苏敬禾奇道:“我与郁知制诰很熟么?” 他看了一眼帖子,沉吟道:“如今他步步高升,又这样热情,不好不去。” 苏敬禾便抹了一把眼睛,打算换衣裳出门,回头看见苏绾绾,犹豫着问道:“你要不也出去逛逛?今日难得得闲,你也许久未见郁四娘了。” “好。”苏绾绾道。 …… 两人到了郁府,门房连忙迎出来,引人入内。 府中十分热闹,豪门贵胄往来不绝,可听各种奉承之声。 郁行安已命人上了烧尾——也就是将珍馐美味送进宫里,请圣人品尝。 他与众同僚坐在厅里,满耳的恭维之言。他望着窗外尚未开花的绿萼梅树,手中转着一个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郎君。”乌辰上前,在他耳边小声道,“苏二郎被请过来了。” 郁行安“嗯”了一声,没太大反应。 乌辰:“苏三娘也来了。” 郁行安转酒盏的手停了,众人看见他抬起眼睛,又是一番赞誉。 苏敬禾被引进厅堂,郁行安和他寒暄半日,寻了个借口暂时离席,他过了垂花门,穿过长直的廊庑,果然看见苏绾绾被人带到后宅,正和郁四娘说话。 他等了一会儿,见两人带着侍女转过假山。他驻足片刻,叫了一个侍女过来,轻声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郁四娘被侍女急匆匆地叫走了。 他转过假山,看见苏绾绾正站在假山旁,望着太阳发怔。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看,见他朝她走来。 她望太阳望得太久,双眸有轻微的灼烧感,眼前有细碎的光斑晃动。眨一眨眼睛,这光斑消失了,他已经到了近前。 侍女们道:“小娘子……” 苏绾绾挥挥手,让侍女们退远了。 两人距离三步远,凝望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你……” “我……” 他们同时开口,发了一个音,又齐齐停下。 苏绾绾道:“你先说。” 郁行安顿了顿,望着她,温和询问: “我听闻你将被聘为太子妃。 “你可是心甘情愿?”
第32章 金鸟 ——你可是心甘情愿? 苏绾绾心中回味着这句话,她抬眼看向郁行安,微笑着反问道:“你有良策?” “嗯。”郁行安凝望她,“我会解决此事。” “不要担心。”他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温声道。 苏绾绾回了苏府之后,第一次没了读书的心情。 她坐在听竹轩的窗前,看见窗外竹影潇潇。 她想起了接住她头顶落叶的那只手。 她闭上眼睛,挥去自己的回忆,将自己的视线重新转回到书卷上。 郁行安从宫中出来,坐上马车,去了监牢。 他坐于桌案之后,狱卒满脸堆笑,给他上了茶。 崔宏舟被另两个狱卒拖出来,他已经受了刑,一出来,就嚷道:“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二弟乃是西南道节度使,谁敢动我?” 郁行安并没有碰那茶,他清和地问:“令弟欲谋反么?” 崔宏舟的眼睛倏然瞪大。监牢不见天日,只燃了一盏烛台,这烛台置于郁行安身后,他看不见郁行安的脸,只隐约窥见一个腰背挺直的轮廓。 “郁行安!是你!郁行安!”崔宏舟嘶声,“你别给我下套!是你害我!我就说苏太保一个虚衔,怎有这样的能力手腕!是你诬陷我刺杀圣人!我何曾做过此事!” 郁行安抬起眼睫,他的双眸很平静,却带着冰雪一般难以接近的疏冷。 郁行安道:“延清二年,你向狄人透露圣人行踪,致圣人遭刺杀,你救驾有功,得圣人赏赐,次年上任阆东刺史。 “延请六年,你入阆都送节礼,事先得知宫中投毒案,却隐而不发,二次救驾有功,右迁吏部尚书。 “延清八年……” “别说了!别说了!”他每说一句,崔宏舟的脸色就苍白一份,到最后,崔宏舟仓促打断郁行安的话,面容扭曲,饱含恐惧。 崔宏舟:“你是如何查到这些事的!”, 郁行安:“你杀死的那些人不忍自己蒙冤,死了也要为自己申诉。” “死人如何会说话!”崔宏舟脸色青白,“你诈我!你装得光风霁月,实则和我们这些人有何区别!我没做过这些事,你放我出去!” 他大声叫嚷,几近咆哮,见郁行安不应,猛然往前扑,两个狱卒两忙将他紧紧拉住。 “太吵了。”郁行安没往他那瞥一眼,只平和说了这一句。 两个狱卒连忙塞住了崔宏舟的嘴巴。 郁行安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自己的袖口,站起身。 在经过崔宏舟时,烛火猛然摇曳起来,崔宏舟终于看清郁行安干净的袍角。 他伸手去抓,立刻被狱卒往后拖,他发出不甘心的呜咽,目送着郁行安头也不回地离开。 郁行安走出天牢,重新望见天日。 他凝望阳光,忽然再度回想在月锦楼见到苏绾绾的场景。 他摩挲了一下袖口,忽然想到,苏绾绾赠他的那棵玉雕,该再次擦拭了。 …… “小娘子,襄王殿下到了。”侍女掀开听竹轩的帘子,对苏绾绾道。, 苏绾绾正想说不见,襄王司马忭已经掀开帘子,迈进小书房。 “扶枝又在读书啊。”司马忭坐在她身边的榻上,姿态放松,“我今日本想去东宫探望太子,结果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苏绾绾提笔写百里嫊布置的课业。 司马忭不以为意,继续道:“我见郁行安从宫中出来,上了马车,一路去往天牢,那可真是——哎,那些马屁精怎么说来着——‘文采风流,少年卿相’啊!我就遣人去打听,原来圣人今日召他入宫,问了太子的婚事。” 苏绾绾垂眸看自己写下的字,阳光懒洋洋照在纸卷上,映出一个个工整的小楷。 司马忭探头看了一眼,含笑道:“扶枝的字还是那样好看,不过郁行安的为人就不像他的外表那么莹彻无瑕了。圣人这样问他,他竟然回答:‘太子欲娶妻冲喜,乃幸事,若太子殿下借此一扫沉痾痼疾,于国于民皆有利。’扶枝,你是不是以为他会帮你?我见过许多油嘴滑舌的郎君,他们皆像郁行安这样,表面温柔和气,背地里诸多谋算,其卑劣心计令人心惊……” 苏绾绾笔迹微顿,在墨迹晕开之前,写出下一个字。 “我知晓了。”她说道,“殿下请回吧,莫要扰我读书。” 司马忭又嘟囔了几句,说读书并不急在一时。他拿出特意带来的糕点,苏绾绾只让侍女将他送走了。 苏绾绾安静地等待了几天,却听见圣人已经准许了此事,再过半月,礼部便要开始遣媒纳采了。 之前只是几户人家知道此事,此时极有权势的人家都略有耳闻。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暗道可惜,有人觉得苏绾绾本就该配上这样烈火烹油的鼎盛。 流言在暗地里飞窜,过几日却不攻自破。 原来圣人忽然命太子重新择一太子妃。 苏敬禾大喜,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擅长炼丹的道士金问仙,偶然听闻此事,竟露出迟疑之色。圣人多次询问,他才对圣人说: “冲喜乃不详之事,有悖天地正理。太子虽命格贵重,但久病缠身,若是被太子妃的气运压制,则会晦气缠绕,祸及至亲……贫道观那苏家小娘子,容貌不俗,幼有慧名,乃大气运之人……” 金问仙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圣人半信半疑,又宣金鸟寺住持入宫。 住持竟也给出相似的结论:“……一个小娘子的气运本不可能压住一国太子,只是太子病入骨髓,虎落平阳尚被犬欺,太子也难以免俗。若执意逆天而行,恐祸及至亲,罪过罪过。” 圣人向来信重佛道,又担心祸及自身,虽然只有半分相信,但出于谨慎,命礼部将此事搁置。好在未过六礼,知晓的人不多,这件事就如同湖面落下一个小石子,转瞬便没了涟漪。 苏绾绾心里的石头放下,生活重新恢复安宁。这日是十月,按照司天台的测算,是要下初雪的。 苏绾绾去金鸟寺,打算如过去的每一年那样,为阿娘带回山顶的第一捧雪。 侍女道:“小娘子,那几个人还在后头跟着。” 苏绾绾道:“知道了。” 阿娘说,去金鸟寺不要坐轿子,多走走台阶,身子才会更好。 苏绾绾上了金鸟寺的台阶,行至半山腰时,一个身着华冠丽服的郎君手握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他看见苏绾绾,目光一定,冲上前来:“是你!苏三娘!是你害我妹妹!” 苏绾绾听了几句,才知道这人是杜家长子,上回杜三娘听了崔宏舟的指使,故意诱使苏绾绾去往更衣斋,却不仅没拿到预定的好处,还牵连进崔宏舟的刺杀案,受了责罚。 “我三妹一个女郎,怎可能谋逆!定然是你唆使的!”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准备一口喷到苏绾绾身前。 苏绾绾皱眉,往后避开,正打算叫人将此人带走,一个刀疤男从高高的树杈跃下,将这人拖走,还对苏绾绾笑道: “小娘子勿惊,阆都近来风云变幻,郎君才命奴跟随,再过半月,奴便回去覆命了。此人……此人扰乱阆都治安,奴将他送去武侯铺!” 是大枣。 原来那四个远远跟着她的人,不是司马忭府上的人,而是大枣他们么? 苏绾绾怔了片刻,继续上台阶。 金鸟寺的梅花开得更早些,花骨朵儿在寒风中微颤,远远望去,如同一团浮动的霓霞。 苏绾绾终于走至山顶,金鸟寺的匾额阔大精美,佛寺陷入梅花林中,隐约可见其庄严巍峨,深沉钟声远远传来,她却并未打算入内。 她靠在树边,累得发喘,见天晴未雪,不禁琢磨司天台今年算得准不准。 正在这时,郁行安带着郁四娘,从佛寺中走出。 他远远望见苏绾绾,目光微顿,对郁四娘道:“你在此处等我。” 郁四娘应是,在原地和侍女说话。 郁行安来到苏绾绾身边。 十月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几乎可见细小的绒毛。她正仰头望天,听见脚步声,方才侧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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