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知制诰。”苏绾绾说,“你回去吧,天要黑了,你没有带宫人,回去路上黑黢黢的,仔细摔倒。” 郁行安:“好。” 苏绾绾便走了,她走了几十步路,再回头看,郁行安果然也转身离开。但他走得很慢,夕阳将他的背影拉成长长一条影子。 苏绾绾加快了脚步离开。 万寿节宫宴结束,她回到听竹轩,挥退侍女,展开郁行安赠的画卷。 画中细雪纷纷,一棵绿萼梅傲立在纸上,树干笔直挺拔,花瓣无数,每朵都呈现出不同的姿态。 树下还有一人在抚琴,落款是“礼和”,略去了姓氏。 苏绾绾扫视这幅画,看了半日,卷起画轴,想让人将它收好,最后却只是将它塞到了书房最角落的箱笼里。 她如常地读书,听见苏敬禾说,郁行安又请了德高望重的亲王说合,父亲刚有松动之意,太子就病危。 二皇子近来有了骄奢淫逸的不良传闻,传说四皇子襄王很有可能被册立为新的储君。 冬至这天,许多小娘子与郎君都会去往芳霞苑赏雪。芳霞苑的芙蓉虽开败了,但雪景甚美,还可在结冰的湖面上冰嬉。 苏绾绾接了十几个小娘子的邀帖,斟酌许久,还是去了,还邀了郁四娘。 她在肖家读过书才去的,到得晚,十来个要好的小娘子已经坐在暖亭中围炉赏雪,一边作诗,一边吃冷修羊。, 小娘子们见她来,笑着请她进去,罚她吃一杯酒,再命她作一首诗。 苏绾绾是不吃酒的,林家小娘子帮她挡了,众人不依,苏绾绾只好多作一首诗。 作完,大家称赞不已,又命侍女将两首诗誊写下来。 半个时辰后,评出名次,苏绾绾得了第三,林家小娘子力压众人,得了魁首。 众人吃了酒,又靠着薰笼,酒意上涌,脸颊微红。有人提议去玩冰上蹴鞠,响应者众,一行人带着侍女呼啦啦地去了。 芳霞苑的东面画楼有四层,每一层都有许多郎君,酒妓坐于郎君们之间,毫无顾忌地劝酒喧哗。 唯有郁行安所在的第三层,没有妓子往来,众人拘谨地饮酒,不时觑一眼郁行安的脸色。 这时,忽然楼上有个郎君在窗边叫道:“今日来得巧,小娘子们去作冰嬉了!快来看看,有没有你们的心上人!” 楼上楼下都喧哗起来,响起往来行走的声音。郁行安目光仍然清泠泠的,侧头和旁边一人谈论二皇子之事。 那人又叫:“苏三娘也去了!” 行走之声更盛,楼上楼下的窗边响起许多人说话的声音。 这些声音顺着寒风飘下来,三层几个年轻的郎君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暗自后悔之前听闻郁行安来了芳霞苑,非得托关系混进来。 他们确实借此得知了郁行安对储君的态度,但郁行安不叫酒妓,弄得他们也不好意思沉湎取乐。 这些郎君正后悔难耐,看见郁行安和旁人说完了话,拿着杯盏站起身,状似无意,踱到窗边。 众人仿佛被解开禁锢,纷纷跟过去,探身观看。 小娘子们确实带着侍女在冰面上踢蹴鞠,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但苏绾绾并不在其中。 郁行安找了半日,才发现她揣着袖炉,与郁四娘站在银杏树下说话。 银杏树的枝桠光秃秃的,树干挺立优美,两人身着合欢红大氅,宛若一幅传世仕女图。 楼上有人道:“今日天气甚好,我要命人给苏三娘送一壶龙泉佳酿。” 另一人道:“她必不会收。” “怕什么,我十一妹也在那里,我就说要赠十一妹,给她们每人一壶。” 众人纷纷笑骂,又有添份子的,这个说要赠糕点,那个说要赠冷修羊,还吩咐博士必得在小娘子跟前念出他们的名字。 郁行安唤来芳霞苑的小博士,问道:“今日来了多少小娘子?” “来了六十七个,分了五席,另有二十一名已出阁的娘子结伴而来。” 郁行安吩咐道:“郁家小娘子所在的那席,花用皆记在我账上,另给她们每人备一份驱寒的花酿驴。” 小博士躬身去办,旁边人笑问道:“礼和,你这是赠予谁的?”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指尖轻敲杯盏,过了许久,都没有接话。 …… 郁四娘道:“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原来不玩冰嬉。” 苏绾绾道:“我只是擅长几样物事罢了。况且我小时候作冰嬉时摔过,我怕疼,不敢再玩。” “我见你不怕骑马,原来你骑马没摔过么?” 苏绾绾笑道:“没摔过,阿娘赠我的翻雪乖得很。大姊说,我这人就一个毛病,受过疼的东西就不愿再碰,还好读书不疼。” 郁四娘惊异道:“你与我二兄相反。我二兄如你一般,看起来样样都好,只是他也有一个毛病,万事皆要做到最好,比如御术,他摔过马,当时那马发了狂,将他摔在地上,摔得他伤了腿,养了两个月方好。但他在养病时还要读书,腿伤好后还要练习御术,直至比众人都更出彩……” 苏绾绾:“他摔过马?” 郁四娘点头,与她细说,原来是有人对马下了药,那人嫉妒他的天资,竟然用这样的手段泄愤。两人说着话,便见小博士们送来许多吃用之物,还有博士过来禀道:“小娘子们这一席的花用皆记在郁知制诰账上了。”, 郁四娘瞠目:“我阿兄又没吃,记他账上做什么?” 博士:“奴不知晓。” 郁四娘嘟囔:“平日也不见他这样体贴。” 她与苏绾绾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趣:“不如去阅书。” 苏绾绾已经知晓她不爱读书的性情,笑道:“阅书岂不是更无趣?” 郁四娘自有主张,催她去了。为满足文人喜好,芳霞苑也有一处藏书阁,只是平时无人光顾。苏绾绾入内,只见日光静谧,一卷卷书帙安放在书格上,墨香浮动。 苏绾绾揣着袖炉,行走在书格之前,挑选喜爱的书卷。过一会儿,郁四娘转去楼上,苏绾绾仍在这楼,伸手取一卷书。 她展开看了几列字,又将此卷放回,再去寻别的书。 她听见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进来,再停在不远处。因为有些熟悉,她一时没有多想,只拿著书,一边低头看书,一边往前走。 郁行安站在书格旁,正抬手取书。他闻到绿萼梅的淡香,侧头望去,看见苏绾绾低头走来。 他本来应该让开的,但不知为何顿住了脚步。苏绾绾走近,正要撞进他怀里。 他笑道:“苏三娘。” 苏绾绾骤然抬眸,看见郁行安低头凝视她,漆黑眸子里带着笑意,嗓音清冽低醇:“仔细摔倒。” 两人挨得很近,却并未撞在一起。他的影子笼罩住她,光线从他身后的直棂窗射进来,安静地铺在两人身旁。 苏绾绾耳尖一烫,往后退一步,她手里的袖炉没拿稳,从衣袖里滑出来,砸到脚上。 守在藏书阁的博士连忙过来,见到这场景,飞快拾掇好了,再静悄悄退出去。 郁行安低头看她:“吓到你了?抱歉。”, “没有。”苏绾绾摇头,腰背挺直,走向不远处的桌案。 其实脚趾有些疼,她太怕疼了。 郁行安跟在她身边,想扶,却抬了好几下指尖,都没有伸手。 两个人在桌案前面对面坐下,郁行安将自己的袖炉取出来,递给她。 苏绾绾:“给我?” “嗯。”郁行安望着她,“赔你的袖炉。” 苏绾绾没接,那袖炉便被放在桌案上。两人跽坐在各自的榻上,低头读书。 日光照在身上,却带不来丝毫的暖意。为防走水,藏书阁中也没有薰笼。 苏绾绾看了几列字,手脚发冷,衬得脚尖的感受更明显。明明只剩若隐若现的疼痛,却仍然让她觉得难熬。 她伸出手,拿起桌案上的袖炉。 郁行安似乎并未察觉,视线仍然落在书卷上。 苏绾绾将袖炉揣好,整个人一下子暖和起来。 她舒了一口气,蓦然,听见一声很轻的笑声。
第36章 擦掉 苏绾绾骤然抬头,看见郁行安仍在看书。 日光穿过直棂窗,镀在他身上,他眉目低垂,气质温和出尘。 苏绾绾想问他方才是不是笑了,又担心他回答一个“是”,让自己进退两难。于是暗暗拿着袖炉,像平常一样读书。 两人展开书卷,读完了又卷起来捆好,声音细微,如同蝴蝶在两人之中振翅。 郁四娘从楼上下来,没走几步,就发现两人手持书卷,相对坐在案前。 她隐在一排书格后,探头看一眼,再看一眼,忍不住揉两下自己的眼睛。 我没看错吧?她心里想,为何会有人对坐着读书?做点别的不好吗?书有什么好读的? 她等了片刻,见两个人都神色专注,她便对博士说了几句话,出了藏书阁。 光阴寸寸流过,郁行安抬眸,再次瞥了一眼苏绾绾。 苏绾绾系上书卷,塞回帙袋里:“我读完了。郁四娘似是在楼上,我去寻她。” “嗯。”郁行安也将自己的书卷卷好,“我也读完了。” 其实这本书他读过,确切来说,芳霞苑的藏书阁没有举世难寻的孤本,这里几乎所有的书,他都在河西道嵇州的郁家老宅中读过。 苏绾绾看着他收书卷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目光转投向直棂窗。等他说一句“好了”,两人才站起身,一同去往楼上。 时下娘子遇见郎君,通常要行万福礼,郎君颔首回应也不算失礼。若两人地位相当,则通常郎君走在前,娘子走在后,以示尊卑。 郁行安却没有走在她前面的习惯,他总是走在她身侧,偶尔还会落后半步。 苏绾绾平日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凑过来和她说话的郎君几乎都捧着她,苏敬禾也总是停下来等她,以便与她闲聊。其余的男仆更不必说,要么跟在她身后,要么在前方恭敬引路。 但今日苏绾绾走上台阶,或许是气氛太静谧了,她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窗外是即将西沉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长长的台阶上。郁行安在她斜后方,他的影子延伸到苏绾绾脚下,两人的影子距离那么近,就像是拥抱在一起。 苏绾绾快速往前走了两步,好让两人影子分开一些。 “你站我身后做什么?”苏绾绾问。 藏书阁中杳默无比,郁行安停了片刻,才回答道:“担心你摔倒。” 站在身后,好及时扶住你。 “哦。”苏绾绾走了两步,又问,“你平日怎么不走我前面?” “我以为你不喜欢。”, “是吗?”苏绾绾想了一下,“你如何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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