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安撑着伞,和一个小娘子说话。他看人的视线很专注,鼻梁高挺,面如冠玉。 那小娘子也穿着一件猩红色大氅,身量比他更矮些,仰着头,脸上带笑。 苏绾绾的指尖一顿,她收回目光,才看了两列字,不知为何又望了出去。 郁行安平日的笑容很少,连带着大多数人在他跟前都很拘谨。这回他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小娘子的笑容更欣喜了。 两人从院外走过,再过去便是假山,她瞧不见了。 苏绾绾低头看书卷,这卷算经她其实读过,此时却有些出神。 她回过神再读书时,却觉得眼睛发酸。她眨了两下眼睛,心里寻思是读书读久了,却不知为何,想起阿娘去后,苏敬禾问她,扶枝,你怎么都不捉弄人了,从前还要在马背上装晕吓我。 她当时笑回,你也不对我绷着脸了。 小厮再进来添茶的时候,她问道:“年关在即,不知你们可要回河西道?” 小厮受宠若惊,笑道:“郎君和四娘皆不回去,奴也不回去。” 苏绾绾点点头,又道:“贵府新来的小娘子容貌脱俗,不似寻常人。” 小厮笑道:“那是蜜州蓝家的六娘,千里迢迢投到咱府……” 说到这里,小厮忽然懊悔,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话。他偷偷觑了苏绾绾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略微放心,只当是闲聊,添完了茶又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郁行安回来了。他身上带着雪气,将伞递给门外的小厮,推门入内,目光落在苏绾绾身上。 苏绾绾听见了小厮向他问好的声音,但她假装没听见,仍然低头读书。 郁行安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声停了停,最后在她对面坐下,重新提笔写字。他写了几列字,一边蘸墨,一边问道:“还在读这卷书吗?是不是此书不合你心意?我还有一些在箱笼里未拿出来的书,若你想读别的,便告诉我,我命人取过来。” 苏绾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读了半日,仍在方才读过的地方徘徊,都没有将书卷展得更开。 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旁的话。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写完手上的奏抄,封好,让小厮上茶点。 小厮略微诧异。他是知道自家郎君的,很少吃糕点,更不可能在书房里吃零嘴儿,只有一回,郎君从外头回来,莫名吃完了一盒玉锦糕,小厮还看见乌辰仔细收好了那本该被丢弃的盒子。 小厮心里惊讶,面上仍然应是。他命厨役送来茶点,装好,送入书房,轻手轻脚退出去。 郁行安看了看案上的四色糕点,将其中的玉锦糕推过去:“家中厨役做的玉锦糕,你尝尝味道如何。” 苏绾绾低头,看他的手指。他手指很漂亮,指尖凝着墨香,指节分明。 苏绾绾放下书卷,吃了半块,忽而道:“郁知制诰身上似沾了别的味道。” 她说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 “是吗?”郁行安指节微顿,低头看自己的衣裳。, 苏绾绾轻嗅了两下,似真似假地道:“春日的花香味。” 郁行安动作一停,抬眸看她,半晌后笑道:“苏三娘。” “嗯。” “寒舍来了一小娘子,她是蜜州蓝家人,路远迢迢而来,伯父托我看顾她。我让她在后院居住两日,写信向伯父阐明不便之处,在城西另置一处宅邸安置她。” 苏绾绾头一回觉得玉锦糕很酸。 她将剩下的半块玉锦糕放到一旁,说道:“郁知制诰好生细心,还出钱替人置办宅邸。” “没有。”郁行安深深凝望她,微笑解释,“说好用蓝家的银钱,宅邸也在蓝家名下。她来阆都几日,我今日也是头一回见到她。” 苏绾绾轻轻移开脑袋,并未多言,读书的速度却快了许多,虽然仍然比平常更慢,好歹将书卷读完了。 之后风雪已停,郁四娘也回来了。她读了几列字便觉无聊,想去闲逛,苏绾绾说要随她出去,两人迎面遇到传说中的蓝家六娘。 蓝六娘果然生得很美,一貌倾城,顾盼生姿。她似乎正在赏冰面下的游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两人,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住,脸上闪过惊艳神色。 郁四娘正陪在苏绾绾身边,小声诉说今日厨下闹出来的么蛾子。她抬头看见蓝六娘,轻轻一拍脑袋,说道:“瞧我,忘了引见你们认识。” 她向两人介绍对方,蓝六娘行礼道:“婢名波若,小娘子日后唤婢一声蓝六娘或是波若即可。” 苏绾绾回礼,唤了一声“蓝六娘”。 蓝波若笑道:“小娘子艳光逼人,琬琰脱俗,果然名不虚传,无怪乎郁二郎那样称赞小娘子。” 苏绾绾已经站在了湖边。湖面结了薄冰,冰面下可见游鱼嬉戏。她望着水中游鱼,心里轻微跳了一下,问道:“他说了什么?” 蓝波若道:“他道小娘子乃是他心上人,他正遣人去贵府提亲,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郁四娘在旁听着,双唇不禁张大,气氛陷入寂静。 她是知道蓝波若的,之前伯父有意撮合郁行安和蓝家,这回蓝波若又不远万里来此投奔,虽说有一个叔父出事的借口,但还是让郁四娘疑心尽起。 在郁四娘看来,只有苏绾绾才适合做她的阿嫂。一来,她和苏绾绾很谈得来;二来,郁行安平日总一副平静文雅的模样,只有在苏绾绾面前,他会出神,会轻笑,会移开目光,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人。 她并不愿意接受别人做她的阿嫂,要不是今天蓝波若忽然一反常态地走出院子看鱼,她并不会主动引见两人认识。 而且,郁行安平时并不会说这样直白的话,他那句话与其说是称赞,倒不如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对其他人的拒绝。 郁四娘细细打量蓝波若,又端详苏绾绾,可惜她并不能从这两人的面上看出什么来。 苏绾绾笑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日后若有兴致,可去苏府寻我,我请你游览阆都的名胜。” 蓝波若应下:“婢可记住了,小娘子日后可不能托故不见。” 苏绾绾微笑,和她又聊了几句,一行人分别。 到了晚上,苏绾绾便听见侍女小声对她说了蓝波若搬离的消息:“几十个箱笼呢……听说是搬去城西。阆都东贵而西富,城西虽也不错,哪里比得上城东的郁家宅邸?” 苏绾绾握着手中的袖炉,她的指尖按在袖炉的花纹上,微微用力,粗粝的触感传过来,让她觉得真实。 她想,怎么会有人这样明白她的心意呢?一句无意中道出的话,咕噜咕噜冒着酸气,他却全然洞悉,立即接受,含笑安抚她。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醋意是会招致厌恶的。父亲曾经当着她的面,将阿娘扇倒在地上:“你这样善妒,怎么堪为苏家宗妇?” 袖炉的暖意传到她的指尖,苏绾绾再次回忆起郁行安对她的每一次照顾。 她的心里也像是“咕咚咕咚”冒着热气,一时觉得这平白无故的醋意对不住蓝六娘,一时又觉得自己似是不曾全然回报郁行安的体贴。 郁行安的生辰在雪虐风饕的季节。那日郁行安并没有大肆宴请,却仍然有无数人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门路,想将生辰礼送到他府上。 郁行安听着管事念礼单,听了许久,疏淡地拿了一卷书看。 乌辰在旁边听得着急,挤眉弄眼地暗示。 管事连忙关切道:“您眼睛怎么了?” 乌辰:“……” 乌辰咳了一声,说道:“别念这没用的,城东这些人家有没有送礼的?” “有,有,多得很哩。”管事挑出城东的礼单来念。 “按品级来。”乌辰暗示。 管事惊悟,从皇子府开始念,念到苏家时,郁行安终于抬起眼睛。 “虎首玛瑙杯一盏、诸葛笔两支、奚廷珪一个……”管事念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个匣子,上头写‘郁二郎亲启’,奴尚未打开。” 郁行安:“拿来。” 管事惊诧,连忙催人去拿,双手奉至郁行安跟前。 郁行安先看匣上的字。 很漂亮的字,他只读过她那篇锦绣文章,却不知何时,似乎将这字迹也铭记于心。, 他摩挲着上面的字,摩挲许久,挥手命人退下。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屋中烛影摇曳,他将匣子打开。 好多的蜜饯,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蜜饯。 仿佛她将一生一世的甜,全部都装入这个匣子,小心翼翼,托人送到他手边。
第39章 上元 郁行安生辰的翌日,缠绵病榻的皇太子撒手人寰,死在了这个漫天飞雪的冬天。 《裕史》记载,延清十二年冬,太子薨。帝悲怆,接连十日卧床不起,改立皇二子司马璟为储君。 朝中格局一时大变,狄人趁机进攻山北道,大裕连失三州六十八县,主战与主和两派争论不休,圣人于病榻上遣郁行安前往山北道游说狄国。 狄人早已听闻郁行安之名,拒不见面,趁夜突袭。山北道节度使在此次突袭中战死,郁行安临危受命,死守山北道,后又设下计谋,歼狄八万。 狄人大骇,败退而走,大裕军心大振,势如破竹,收复之前丢失的三州六十八县。 这是延清二年以来,大裕首次光复失地,举朝震惊,圣人大喜。 郁行安居功至伟,回朝时得圣人亲迎。圣人赞其“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右迁其为翰林院首领,后又拜授其为中书舍人。 郁行安权力日重,位同宰相,时人敬称其为“郁阁老”或“郁承旨”。 而从送出他的生辰礼迄今,苏绾绾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郁行安了。 在他去往山北道的那些日子,她只收到了一封封信件。信中从不提政事,只说很喜欢她的礼物,又问她是否安好。 有时,郁行安在信中附赠一个手信,苏绾绾抚摸它们,像是摸到了北地苍凉的风沙,以及血的锋芒。 她总是字斟句酌,写下一封简短的回信,又在心中思量这封信多久才能送到他手里。 六月二十日是她的生辰,那天已经传出了郁行安大胜的消息,但他仍然没有回来。 苏绾绾像以往一样,携了十几个交好的小娘子游玩,回家时收到了他遣人赠送的生辰礼,一匣华美的珠宝,和两箱看不懂文字的书卷。 他随礼附上书信,说这是缴获的戎捷,分到了他手里,望苏三娘笑纳。 她不动声色地命人收好,当晚月上中天时,发现自己难以入眠,于是举着一盏烛台起身,翻出那些书卷,彻夜钻研。 她也不知道自己读进去多少,只觉得他在信中写的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 第二日,她带着这些书卷去肖家,百里嫊诧异地看着她满脸未睡好的倦色,又低头翻阅书卷,笑道:“倒是难得的珍本,此乃异域诸国的文字,里面谈的大多是算学之事,倒也有一二可取之处。你可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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