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娘子看她言语为楚姜开脱,便觉这楚氏家风依旧,她幼年即为宫婢,若只将她看作普通婢子也不该,她本以为二人所来当是为了求情,可却半句未听见,而她已然十分舒怀,一时心下慨叹,思及太子与楚太傅一家的情谊,更不愿再违背内心去太子面前说楚氏之过。 楼外突然传来响动,一名男子立于门外禀道:“回四夫人、女郎,是十六郎君与十九郎君前来告罪。” 楚四夫人却再听到他称呼之际有一瞬的挑眉,心道这男子叫楚姜女郎,便非楚氏之属,而是她一人的附属了。 这也未让她多想些什么,自古以来世家女子独有宾客门生也不算怪事,虽大多是婚后为夫君筹谋才召集的,却也有女子为了门客忠心,早在娘家便招揽了,好确保日后在夫家的地位。 楚姜不知她所想,只在闻声后别了脸去,闷闷道:“秦娘子自去处置便是,我是懒得见的,采采,随我上楼赏月去。” 四夫人这才拉住她,“小祖宗,这一钩银牙你赏个什么月,不愿看我叫人送你回去便是,何苦上去吹风。” 秦娘子忙摇头,“婢子不敢说处置,楚氏的心意婢子是见到了的,不必叫两位郎君进来了。” 楚姜只别了脸去未再言语,四夫人也对秦娘子摆手,“全由你的心意便是,这孩子一时性子上来了,我还真怕她急火攻心伤了身子,便先送她回去,采采,你在此好生守着秦娘子,莫叫那两个不长眼的再出言不逊。” 说罢她便要揽着楚姜离去,楚姜却走了两步又停下,嘴上嘟囔,“不想见到他们。” 四夫人扶额,“好好,咱们从楼后边走。” 秦娘子起身目送二人出去,又才看向采采道:“这位妹妹,便叫二位郎君归去便是。” 采采应下,来到门□□代,又听了几句话回来传道:“秦娘子,两位郎君是受族老之命,身负荆条前来告罪,十六郎已知错,不该酒醉调戏娘子,十九郎自悔其自大无礼,说您若不见他们,便在楼外常立不去。” 秦娘子纵是见了些风浪的,也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闻言有一瞬的茫然,世家郎君为着几句言语轻薄,便要负荆请罪?可是这……一股无言的滋味蔓上她心头,又记起楚姜说自己在这两位叔叔处受了不少委屈,不觉也想为她出口气,这念头才一浮现她就急忙甩开,她是奴婢,怎么配为世家贵女出气? “秦娘子?”采采见她怔愣轻唤了一声。 她这才回神,随即便道:“我已然原谅了,妹妹你去请二位郎君离开罢。” 等翌日她回太子处时,刘呈便叫了她问话。 她隐去了楚姜与她叙旧的话,只说了负荆请罪一事,“两位郎君着单薄素衣,身负十余荆条来到婢子跟前认错。” “你是原谅了?”刘呈面带异色,眼神莫测。 “是,婢子在楚氏中也受到了无数礼待。”她说着解开面前的包袱,里头只有一方木匣,再打开便是一幅字,“楚四夫人本欲送婢子珍宝,婢子自以为不该收受,又推辞不得,正见仰月楼中挂了这篇赋,见并非大家之作,谎称喜爱要了来。” 刘呈微微起身看了一眼,当即便大笑起来,“你这傻女儿,要了你自家主子的东西回来。” 秦娘子一愣,“殿下的字并非……” 刘呈身后一个侍女只听着刘呈畅意大笑,上前一看也失笑道,“傻妹妹,这字你适时不在场,自然是认不得的,去年楚宅建成,殿下兴起提了不少字,到了那仰月楼歇脚时去是累了,又被顾氏几个郎君吵着请殿下题字,殿下便胡乱写了曹子建的《白马篇》,当时左太傅跟楚太傅见了还斥殿下不敬笔墨,又要叫殿下长个教训,便说找个金玉满堂的屋子把这字给挂上,今日你要回了这字,楚四夫人还不拦着,可见她还不明内情,却将殿下给乐着了。” “叫孤最丢人的这一副字偏偏叫你误打误撞拿了回来,太傅知道了可要气急了。” 堂中几位婢女少有见他如此畅意之态,都跟着欢笑,秦娘子看刘呈笑得越来越欢快,惊讶这事虽是有趣,何至于叫他这样欢快,又如何敢问,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13章 、新妇 且说楚府之中,楚四夫人送走秦娘子后便朝府中走去,见到其随身婢女走来问道:“六夫人祭拜完先祖了?” “未曾,是九娘叫婢子过来瞧瞧,说再有约一刻六夫人便祭完祖了。” 四夫人点点头,脚下快了几分,赶在新妇认亲前到了中堂。 顾媗娥与她不过前后脚,四夫人才刚落座,便见其受一众婢女簇拥进来,见其容色又有一惊,心道昨日烛火下见着倒是极为温婉的,今日天光一照,又是清朗明快的模样,眉眼一股柔情正介于少女与妇人间,鲜亮又妩媚。 青骊将她搀扶到两位族老之前,楚崧也起身与她并立,齐齐拜了。 两位族老便十分欣慰道:“娴雅端庄,配得上我楚氏第一等的儿郎,你父亲母亲泉下得知,定能大慰。” 顾媗娥含羞敛眉,听完了二老的赞扬,便见先前立于一侧的楚晔领着弟妹们上前来,“儿子携弟妹拜见父亲、母亲。” 三人便也各自拜见,顾媗娥看向他们时脸上带了些慈爱,却丝毫不显违和,等她拜见叔伯妯娌时又是温婉之貌,楚氏诸长辈看得更为欢喜,这般知情识趣又能撑得体面的女子,长安也不多见的。 楚晔与弟妹们早已退后,等新妇拜见毕,见诸男子皆离,堂中又一团热闹的招呼,打算问几句秦娘子的事便离去,“只是负荆请罪她便原谅了?” 楚姜点头,“送她一应珠宝皆不要的,采采说只要了一幅字走。” 楚郁咂舌,“十六叔跟十九叔这可是受了个教训,难怪今早未来,若非我跟三哥昨夜里要招呼宾客,非要去瞧个热闹不可。” 楚姜抬眼笑他,“也没什么好瞧的,我都不曾留在那处看。” “殿下可有二话?”楚晔白了堂弟一眼,问起正事,“若是……” “应是没有的。”楚姜笑意稍淡。 “你们兄妹几人在说些什么?”楚七夫人远远叫朝他们招手,“正说到你们几个,快过来,瞧十四娘比你们可自觉多了,想是大了要害羞些不是?” 再一看楚衿,眼下正在七夫人腿边依偎着,捧着只大枣在啃,又不时仰头看继母几眼,听到婶母提到自己便朝兄姐们眨巴了几下眼。 三人忙止了话头近前去,两位郎君面上挂了红意,垂首听着七夫人道:“三郎跟六郎一个三月生的,一个十月生的,虽是同岁,性情却大不同,三郎好文六郎好武,虽还不曾及冠,倒是得太子殿下的喜欢,谋了个散职,也算入仕了。” 顾媗娥轻笑,“这两个孩子站在一处倒是好景致了。” 她这年岁说这样的话,若是对着楚衿那般小孩倒也寻常,只是对着两个再有一年便该加冠的青年人说这话,任谁瞧着都有些勉强,只她不改面色,便少了些违和感。 两位郎君也觉怪异,便只闷闷点头,七夫人嗔笑一声将他们轻推开,“罢了,你只晓得这两个孩子孝顺便是,往后你要出府去,随时叫他们给你赶马驱车。” “都是为朝廷尽心的,哪能为妇人驱车。”顾媗娥自然知晓她是场面话,便将话头移开,“眼下当是有事务要忙,且去忙碌。” 二人求之不得,行了礼便离去。 她这才笑吟吟看向楚姜,“我与九娘也算是神交已久了。” 楚姜含笑颔首,恭敬道:“九娘见到母亲便也想起衿娘所说的字如其人了。” 有几个夫人便笑问内详,顾媗娥也好奇看她,楚姜笑道:“在长安时见到母亲那信,衿娘便说字写得这样好,想必人也生得美。” 顾媗娥一羞,眼里含上了十二分的善意,先是瞧着楚姜,又伸手要牵楚衿,“夫主说过,九娘小字明璋,今一见,我方晓了明明润如宝璋之意呢。” “十四娘也是可爱非凡,之前那纸书信里,也有你几笔在,母亲见了便猜你是个惹人疼的小娘子。” 楚衿看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去看姐姐却见她只微笑着,只呆愣了一瞬便将空着的那只手递上去由她牵着,枣也不啃了,甜甜笑道:“衿娘也喜欢母亲呢!” 顾媗娥一看她这模样便自心底里喜爱,言语也由衷起来,微微附了身摸着她脸蛋:“好孩子,这样的伶俐,真不知你父亲是怎样教出来的。” “都是长姐跟九姐姐教我的。”十四娘脱口道。 她身子顿时有了不可察的一瞬僵硬,却立即就抬起笑脸,看向楚姜,诚恳道:“《诗》说‘顒顒卬卬,如圭如璋’,又有《淮南子》谓圭璋之质,锦绣君子,明璋二字倒是极合九娘这温和的性情,还将妹妹教导得这样懂事,有你们姐妹二人伴我,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九娘不敢当。”楚姜仍恭敬笑着,“往后我跟衿娘才是要给母亲添麻烦了。” 四夫人方才便少有作声,只是在见到顾媗娥方才那一瞬的失态时,对她又多了份满意,毫不意外,楚崧将是楚氏这一辈中离朝堂中枢最近的人,他的妻子必得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慧人,于公,她心底里希望顾媗娥是个老于世故、手眼通天的主母,于私,却想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也好叫九娘跟衿娘有个和善温顺的继母。 “六弟妹,九娘这话不假。”她笑着上前一步,“别看她现下娴静,惹事也不少的,往后在六叔面前还得你替他们兜着些。” 顾媗娥讶然,“四嫂可莫要诓我,九娘这样懂事的孩子,说这话我是不信的。” 便听四夫人抖落他们兄妹几个闯下的祸,“十四娘是什么也不懂,九娘却不一样,她三哥六哥犯了什么事,她都要上前去插一脚兜一手,便仗着她父亲最爱她不舍得罚,有一年旁近搬来一户人家,家里修了一座高楼,三郎跑上楼去下不来了,遣人去问了才知道那楼还没修梯子呢,三郎那傻小子也不知怎么上去的,六叔知道了便说要叫他长个教训,如何也不肯去救他下来,九娘知道了便不肯喝药了,非要三郎回家来亲自喂她,那时候九娘才五岁多,等家里急匆匆将三郎带回来,才知道这孩子早喝了药睡去,在那儿诓人呢!偏偏她说这样的话谁都不敢轻慢了,说一回家里便要动上一回。” 顾媗娥听了便掩唇,笑眼在楚姜身上打了个转,“当真?” 其余几位夫人都跟着点头,又提起几件几人的顽劣事迹来,楚姜姐妹二人倒是落得了清闲,只在一边听着调侃,不时又显露些羞赧之态。 待日头正中时堂中才散去,七夫人还叮嘱着青骊:“回去叫你家夫人好好歇着。” 十四娘不明,脆生生一句:“母亲也爱午后小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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