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媗娥顿时脸就一红,含糊应了声,“是有这习惯。” 堂上人揶揄的神情自不会叫她姐妹二人瞧见,纷纷说了几句便说着各自散去,四夫人拉住楚姜,“回去喝了药再去我那里?” 顾媗娥脚步一顿,也只一霎,随即便告别而去。 “夫人,九娘身上真是无半点骄气的。”青骊扶着她踏上小径,小声说着话,“几位夫人也极为和善呢!” “来的这几位嫂嫂跟弟妹,夫君都是有官身的,娘家也莫不是弘农杨氏、济阳左氏及陇西李氏这三大望族,为人处事若叫你轻易抓住了错处,我都要疑心北地世家只空有声名了。” 她靥上绯红未消,眉梢仍有一段春情在,只是嘴角绷得紧,“我今日方懂了三婶婶说的那句傲在骨血是什么意思,九娘看着我笑,我却不以为她在笑,我在她眼前,竟害怕现了什么缺点,这孩子……” 她说到“孩子”两个字便面色松快了些,想是也觉出了怪异之感,青骊倒是全为主人的话牵动,听她止声忙追问道:“夫人,怎么了?” “我是说,三婶婶说得对,我只要对九娘好就行了。” 她说着便停了下来,举目四望,“这里倒是大变样了,原先这园林我们虽不常来,我却记得这里山石堆得多。” 她说着便提起裙摆绕过亭子去,语气轻快,“青骊,你瞧这里,是不是我跟二姐姐争闹之所,这亭子,旁是一林的老梅……” 她声音又渐渐低下来,看向不远处笑立之人,“夫主在呢!” 仰月楼二楼中,四夫人跟楚姜并肩而立,衿娘倚着栏杆指着远处一座亭台,“母亲跟父亲在那里说话。” 四夫人叫婢女将她带进屋去,才侧头看向侄女,“我们不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了,放你跟衿娘在此,只看你继母今日,倒与你们没什么妨碍。” 楚姜侧了身子,不叫风正面吹她,“九娘看继母也是很好的。” 四夫人轻笑,牵着她进屋去,一面道:“恶毒的也还是有的,说起继母,人们口中提得多的还是骊姬之流。” “人分善恶,日有阴阳,也不该将错只归于那继母身上。”楚姜说话时扫视了一眼屋中仆役,“儿女又非那继母一人所养,男子支一家门庭,那父亲若懂礼仪、爱儿女、明事理,那继母便是天生的恶人,动作也不敢大了,若说申生、重耳者,不过是献公昏惑,才叫儿孙罹殃。” “倒是这样的道理。”四夫人拉她跪坐在锦席上,“方才说你要吃药了,她也不多问几分,是个蠢人就要当她不慈爱了,可是你吃的药一枚一方都要紧,她今日要是打听了才显得她心急不沉稳,这样看来,她也是个心怀颖悟的,想来便是你长姐那样的烈性子,也不会与她为难。” 四夫人见她点头赞同,暗自放心,方在她在堂中见顾媗娥在众人面前逢迎体面,见十四娘可爱又不禁真情流露,等十四娘那句话叫她察觉到自己忽视了九娘,再长袖善舞也不由慌了一瞬,这哪能是个只晓得工于心计的呢?
第14章 、教仆 早夏慵闲,一春的花深燕语被将近的暑气遮掩了大半,变作繁木浓阴,蕉叶气,竹花凉。 这样的好风景,楚姜也是不能留赏的。 她辞别了四夫人,携了仆役过青梅丛中,才刚要驻足,阿聂便催促道:“女郎,今日已是在仰月楼中吹了许久的风,该回去了。” “嗯。”她又指着一支青梅道:“摘了这支回去插瓶。” 一婢女应声上来,阿聂又来护着她前行,“今日新夫人,女郎可欢喜?” “继母既已与父亲成婚,便是夫人了。” 阿聂低着头瞧不清神色,只听她“哎”的一声,又说起楚四夫人,“四夫人为着族中打算,自然是愿意女郎喜欢夫人的。” 楚姜从她手中抽出手臂,声音微沉,“阿聂,昨夜衿娘险些便误闯了青庐。” “是奴粗心了。”她认得快,“宴上人多,十四娘人小跑得快,奴不曾追上她。” 楚姜心中失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可也担心你追她的时候不尽心。” 阿聂低眉,“奴不敢。” 她能察觉到阿聂对顾媗娥的排斥,便听她轻叹,一声,旋即便注视着阿聂,“阿聂,你再与我说说母亲吧!” 阿聂一怔,抬眉见她神色如常,即便不知她为何要此时提起,倒也愿意说起杨氏夫人来,便扶着她缓缓走着,一面追忆道:“说起夫人,这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好人了。” 她目中是一片怀念,声音比楚姜幼时听到的摇篮曲还要轻柔,“夫人十五岁嫁给郎主,那可是杨氏全族最宠爱的女儿,来了楚氏也是人人爱她。长安最热闹的那一年,正是女郎降生那年,你大舅舅出征南齐,一举攻下了淮左七城,南齐那最能征善战的南阳王都险些被他砍于刀下,这样显赫的战功,回长安时人家问起他,他一概说是在战场上念着咱们夫人,唯恐自己伤了分毫叫妹妹伤心,那年他凯旋回来,战甲未卸便来到家中看望夫人,那时长安人都说呢,那些热闹、战功,皆抵不上夫人的平安。” “这我知道的,左家的伯娘们说过,舅母们也常与我提起。” 阿聂便笑道:“是,夫人这样的尊贵,偏偏又那样温和善良,族中便没有人不喜欢她的,奴跟生母原都是庄园里伺候牲畜的,日子本来也就寻常过了,倒是生父混账得很,本都是下人,一家子都低微,却不顾惜妻儿,动辄打骂,又为了冬日里的一捆干柴,将奴嫁给了庄园里一个老汉。” 楚姜从未听她说过这事,不由含了几分心疼,正要询问便见她眼中感激,“是夫人来庄子里避暑时将奴带回了府中,那时候她见奴大着肚子还在田野里割草,便责令管事,管事一时认了错,又想亲近夫人,便将奴的情形说给了夫人听,第二天奴便被带到了夫人面前去。” “奴那时还愚笨,还问夫人,夫人带得了奴一个,奴那父母老夫如何?” “母亲怎么说的?” 阿聂笑得十分柔和,眼中盈了泪珠,“夫人说,‘我是见不得可怜人,可是这天下可怜的也多了去了,我也不能全救了,便先救我眼前这一个。你那父母老夫若是可怜,我见着了他们再说。’可是后来夫人只带了奴跟母亲回府去,女郎,您说,这天下可不是再没有夫人这样好的人了?” 楚姜赞许点头,“我对母亲的爱与敬,亦不比任何人少,可是你也说,这世上再没有母亲这样的好人了,谁也比不了她的,那父亲怎么办呢?” 这一声还是轻轻的,落在青郁的梅林中。 随侍诸人霎时便止住了脚步,林子里只有鸟雀的啾鸣声,正合风景,又不合时宜。 她见阿聂露出的茫然神色,也默然不语,伸手要去碰一枚梅子,指尖还未及树桠便叫阿聂拦住,“这果子上带新绒,碰着了当心手上痒。” 她收回手,眼神浅淡了几分,惋惜道:“阿聂,你看,我连一粒梅子都不能碰。 阿聂忙摘了用丝帕用力擦拭了好几下递给她,“自是碰得的。” “总也碰不得鲜活的,我若碰了,便是柳絮害我、花粉害我、新梅也害我,我的命是金玉续着的。” 阿聂急切地否认,“不是,女郎的命是天生的长寿。”她能猜到楚姜要说什么,这样的话,自她十岁起就再没有说过了的。 “八公主骂我的命金贵,惊不得半点风雨的,旁的小娘子也不愿与我玩耍,怕我咳了几声,或是又引出个小症,她们回家便要受责骂,她们不来找我,我是正好落了清闲,此生占了一副残躯,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惧,我是自打记事起就知道我不好养,可父亲也把我平安养到了十六岁,阿聂,那神医要是假的,便真如太医署里的疾医所说,我这寿数实在难长久,我在时父亲尚有寄托,我不在了,那时谁又能来宽慰父亲?” 林子里响起数声钝响,是采采携着诸婢跪在了地上,“女郎,万不该说丧气的话。” 阿聂看着她,汩汩留下了两行泪,“女郎,奴……奴只是想念夫人,可是……可是奴也不敢的,夫人临走之前交代了奴,要奴看着女郎出嫁生子,奴常想着女郎往后做了母亲、祖母、□□之后的样子,奴是最想要女郎高兴的。” 楚姜眼圈也跟着一红,语气尚有几分坚硬,“我也拼尽了力气的,再苦的药我也能喝下去,阿聂,你的悲与念,也当作一碗苦药喝了不成么?” “奴明白,奴明白的,往后奴再不敢作弄那些把戏,女郎切勿动了气。”她扶着楚姜的衣袖,哭得羞惭又悲痛。 采采还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又听主人叫她,“采采,你是最听我的话的,跪着做什么。” 采采这才携众婢子起身,只是还倔强摇头,“女郎不该说丧气话。” 楚姜收回泪珠,红着眼轻笑,“我不会再说了。” 阿聂泪眼婆娑,羞愧得不敢看她,却见她笑容款款要伸手牵自己,更是难言,好在叫其余婢子簇拥着才回了。 又过了几日,楚氏族人便要动身回长安去,楚姜随父兄送完族人们回来时,便见在院外等候自己的沈当。 “季甫见过女郎。” 楚姜叫他进院去,除采采外将其余人皆屏退,才问道:“跟去了?” “是,季甫只待回禀了女郎便也跟去。” “我十六叔胆不大,只是人有些莽撞,他就不要吓得狠了,我十九叔倒是个主意大的,天都敢捅,谁要是吓了他,那幕后吓他的,下至他踢过的老黄狗,上至他未曾拜见过的陛下,他都敢猜个遍,也敢惹个遍,对他,倒是不好办了。” 沈当也拧眉沉思,这是他们收到的第一个任务,若是办得不妥,往后要出头便难了,“女郎,十九郎可有什么惧怕的?” 楚姜支手倚在矮几上,目含惆怅,“我十九叔自恃有几分本事,又是族长的幼子,最得宠爱,人也有几分狠厉,若说他怕什么,我这十六年也不曾知晓,族长的话他都敢置之不理,可见楚氏之中是无人能奈何得了他了,在外他倒是结了些恩仇,却都不什么紧要的,顶不过酒垆中耍义气欠了酒钱、打猎与旁人家的郎君争执吵闹,这样的赖皮事一大堆,季甫看来,有何计可用?” 沈当不知她是真没有法子,还是要考验自己一番,他心中倒是有生了些主意,“女郎,不知是要吓他到何种地步?” 楚姜轻飘飘一句,“吓到他往后不敢胡闹惹事为止。” 这果真是不好办了,沈当低头隐去眼中为难,以他对楚十九的了解,这人活脱脱一个世家纨绔子弟,倒是不欺男霸女,就仗着有三分才气招摇,眼高于顶。 楚姜见他不言也不心急,只悠闲看着院外青林。 “女郎,长江之中惯有水匪横行。”他到底走南闯北,见闻不少,便大胆道:“某多年前南下,结识了一帮游侠,是昔日南阳王部下,因南阳王罹难,其部下不受陈粲征召者便四散而去,我结识的这伙游侠,因为痛恨金陵浮华又舍不得离开故土,便常在长江上游荡,往往受雇护送商队或过江之人免受水匪之祸,也做过不少密事,都只是取金而离,绝不纠缠也从不泄密,在江上是颇有仁义之名的,若是此番我们雇他们行事,叫他们假作水匪绑了十九郎二人,再行威逼,或能叫他收敛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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