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一不喜欢他提起楚姜时的眼神,别开眼看向冰缸里升起的白气,“有殿下在,区区落魄王孙,又算得了什么。” 刘峤大笑,起身看向楼下,赤日红尘里,绿阴池树在炎威之下也显了靡态,都人苦夏,尽避炎蒸,楼下只有稀疏行人,他似乎可怜他们,低低谓叹起来,“这都什么天了,怎还有心思出门呢?” 陆十一目光稍暗,按在盏盖上的手紧了紧。 楚府中,休沐在家的楚晔兄弟坐在妹妹屋中,看着紧闭的帐子,无奈地又喊了一声,“三哥答应你,不再去找陈王孙的麻烦了,这大热的天,你憋在里头再有个好歹可怎么好?” 帐子里传出瓮瓮一声,“六哥呢?” “你先出来把药喝了,我便答应你不去寻他。” “你先答应,我再喝药。” 楚郁窝着气,被兄长瞪了几眼才应下来,面前那银丝锦绡的帐子便一下子拉开来,楚姜一张得意的笑脸出现在二人眼前,随着帐子打开,一股凉气从中袭来。 “往后等他成了兄长们的妹夫,随便你们怎么为难他。” 楚晔兄弟看着帐中那张小几上摆的药碗跟冰盆,又气又笑。 “三哥,我就说又是花招,这回我非要去找那……” “六哥,他武艺很好呢!”楚姜笑着打断他,将曾经方祜对陈询的吹嘘说来,“他曾孤身打虎,还会制弩,六哥不是好奇虞氏枪法?他可是跟着虞大将军学过的,比六哥找的那些个耍得正宗多了,他还能穿墙过巷……” 楚晔二人不知陈询就是那位在药庐里挟持过楚姜的方晏,看她这样吹嘘,楚郁皱眉道:“打住!你从前又不曾见过他,怎么知道他会这些?” 楚姜羞涩地捂住脸,“我叫沈当去打听的,他在御林军中,武艺可是佼佼呢!” 二人一阵无言,正还要说上她几句,便有婢女进来,说是宫中来人,要请楚姜进宫。 楚郁一喜,“定是娘娘知道了,有娘娘在,什么王孙侯孙你皆不要想了。” 楚姜却对他眨眨眼,匆匆在镜前照了一眼便提着裙子小跑出去,语气十分兴奋,“六哥等着吧,这个王孙我要定了。” 楚晔经过太子的一番开导已经想通了许多,拍拍错愕的楚郁,“放心,明璋定能说到做到。” 楚郁不解地转头,微张着唇,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迷惑。 叫楚姜意想不到的是,一并进宫的还有楚崧,两人坐在马车上,顾忌着车外的宫人,楚崧故意冷哼了一声。 楚姜见父亲装作不理自己,也笑着不作声,然而心中却泛着丝丝甜意,便掖着笑靠在车窗上,透过竹帘看街上,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欢畅。 楚崧头次得见她这样的神情,什么稀世的红珊瑚、琉璃刻的屏风、百年难得一见的海珠,这些奉给她,也未见她这样的欢喜。 她第一次脱离了沉静,像个娇俏的小女儿,分明已经很是故作镇定了,可是还弯着眼睛,手指搭在车弦上轻轻地敲打着。 楚崧心头泛起酸涩,沉默许久,轻唤了女儿一声,“明璋,你说他好,父亲便也认他好。” 楚姜微愣,欢喜地抱住父亲的手臂,“当真?” “当真!” 车外宫人听见里面传出的笑声,面面相觑,皆心有感慨。 紫宸殿中,陈询站立在殿前,被皇后冰冷的目光看着,生平第一次,有了怯意。 殿中除了皇后与天子,还有太子与刘钿,刘钿是为了叫楚姜不落入贼子之手,太子却是要来助楚姜一把,他心中甚至怀疑,楚姜与陈询之间,必有外人不知的联系。 以她的心计,若真的看上了谁,必会暗中使手段,绝不会令自己的私事沦为街头巷尾的逸闻趣谈,而如今的情形,若说这陈询没有拿捏了她什么把柄,连他也不愿信。 天子将皇后的神情看在眼中,执起她的手拍了怕,“梓童,可曾累了?” 皇后对他温柔一笑,“不过粗坐,哪里废了神,况且尚有陈王孙这般才俊在前,妾瞧着便亮眼,哪里能累着!” 她后头那句话说得轻,天子却能感受到其中隐约的不满,倒未觉冒犯,只是虚笑一声,“陈子晏这才貌,确实也难得。” 陈询未曾抬头,初进来时刘钿那挑衅的神情便已经令他猜到了皇后的态度,却未听她多说什么,倒是太子关切了几句,他正思索着,就听殿外通传楚崧父女到了。 他心中一动,见一道月白身影掠来,裙裾擦撩着他身上的铁甲。 楚姜拜倒行礼,陈询此时才是将她看得分明,见她刚被天子唤起便看了自己一眼,清凌凌的一双眼里,盛着一湖漪澜。 二人的眼神交汇不过一刻,众人都看在了眼里,皇后的眼神瞬间便带了点冷意,天子关注着她的动静,对着王内官点了点头,便有两个内监送上锦席,供楚崧父女坐下。 楚姜看只有陈询站着,遂对着天子行礼道:“多谢陛下,九娘站着便好。” 她话音刚落,皇后便朝她觑了一眼,“坐下!” 天子这才是信了楚姜对陈询许了情意,看楚姜延宕着跪坐下来,轻笑一声,对陈询也赐了座。 皇后见楚姜看到陈询坐下后显见地心情好了些,更为不悦,天子不愿她再动了怒,清了清嗓,沉吟道:“今日召伯安与九娘入宫,不过私事,近日京中流言,连朕亦有耳闻,有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九娘闺阁女儿,陈王孙也初至京师,若说两情相悦,自也是美事,可若是旁人口舌添减,怕也毁杀。” 楚崧顿首,“不过小女任性,竟烦累陛下与中宫,臣之罪也。” 楚姜也面露惭愧,天子便笑道:“若此说来,倒煞有其事。” 楚崧正待要答,天子却问向楚姜,“九娘,流言之中,可有几分是真?” 她抬头看了眼皇后,见她目光深沉,心虚地别开了脸,“回陛下,流言句句是真。” “你可想好了说。”皇后轻声道。 她顿首道:“明璋不敢胡言。” 皇后有些失望,看向一边静默的陈询,“陈王孙呢?你可知流言如何?” 陈询在听到楚姜说“流言句句为真”时,心跳便已然不能自抑,他似乎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而为皮囊挟裹,只叫他情意汹涌却不得出。 他刚开口,与他的声音一并响起的还有楚姜的话音。 “陈王孙不知道流言,娘娘不要责怪他,都是明璋的错。” “臣知晓流言如何,恐煞毁楚娘子清誉,虽喜极却不知何以对。” 两人说罢,皆是一愣,抬头看向对方,又似羞怯,方低了眉。 在旁人眼中,何不是戏文里的巧鸳鸯,传奇里的知心人。 天子开怀,指着二人对楚崧道:“伯安,你瞧瞧,这双金童玉女,这都掖着情,念着彼此呢!” 楚崧笑得有些勉强,“正是,正是。” 皇后见此,望了刘钿一眼,她正欲出声,忽见陈询目光擦来,不过一瞬,她刚想嗤笑,不妨见到了他腰间露出的一块玉璜,那是,是她送给她二哥的,怎么…… 皇后见她怔愣,便向天子道:“陛下,九娘少不知事,妄下定论,恐有不妥,况且这位陈王孙曾在御苑里有不良行径,还是细细斟酌才是。” 楚姜也知刘钿会告状,早便想好了说辞,惶恐道:“娘娘,当日御苑初见,一见断肠,是明璋行为孟浪,才叫公主误会了,后来陈王孙去府上,明璋恐他早忘了我,又扰他一回,求娘娘不要怪罪陈王孙。” 皇后因她的神情而有所惊讶,刘钿也因那块玉璜改了说辞,她深知陈询若能拿到那块玉璜,那他在梁王府中必然不是寻常幕僚,若他说出了更多梁王的隐秘之事,后果绝不是自己能够承担的。 “父皇,母后,对于陈王孙的说辞,多是儿臣妄言,儿臣并未见陈王孙行事不妥,只因与明璋生隙,见她心悦陈王孙,才狂妄出言,今见明璋与陈王孙情孚意合,儿臣才知自己险些便要误了一桩佳缘,实在懊悔,而口出恶语,毁伤王孙清誉,是儿臣之错,求父皇母后责罚。” 皇后素知刘钿性情,她倒是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天子看她面色,知她态度和软,笑说了几句,兼之太子在旁劝说,她看着陈询,终是顺眼了起来。
第140章 皇后松口 虽少了偏见,皇后却不曾疏忽了,问起陈询惯常喜好、可有近身之人。 “回娘娘,臣性粗野,并无文雅之好,略会些武艺,由来无近身服侍之人。” 皇后点点头,对这个回答倒是十分满意的,却在天子意欲赐婚时笑道:“陛下,明璋身子虽说好了些,可此时未必担得起家妇之责,还是侯上些日子,等她年岁大些再提也不迟。” 楚崧心头感激不已,倒是说得温顺,“臣亦同娘娘之想,明璋的病,还该养上几年,况她上头两位兄长婚约都已定下多年,尚未迎娶,明璋也不该越了去。” 天子本想说不过先缔下婚约,婚期往后再谈也不迟,又一想皇后与楚崧不过嫌弃陈询家底薄,自己真要赐婚,楚崧未必敢推辞,却未免伤他。 而见座下那一对儿虽分坐两席,瞧着却实在般配,便也应了皇后的话,又道:“此等小事,本不必登上殿堂细说,只是陈王孙亲故尽去,齐王又失了神智,实在少了个长辈替他张罗,朕念他之苦,思他之功,又是朕要他安居长安,便也要为他做一回主。” 众人心中俱生错愕,从中品味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天子既然当着太子与楚崧的面说了这番话,必然也会在朝中提起,那陈询便不是一个落魄王孙这般简单了,也绝不会只是御林军中一个小小士兵。 时已向晚,天边流云灿若丹霞。 殿中除了刘钿反应颇大,其余个个皆是人精,反应都是平淡,天子看在眼中,自有了打算,便沉吟道:“伯安与太子留下,陈王孙,也留下来。” 楚姜这才毫不遮掩地看了一眼陈询,被皇后嗔了一眼,忙低下头。 等到她们出了殿门,刘钿立刻绷起脸:“母后,阿钿先告退了。” 皇后本欲斥责她诬陷陈询的举动,一见楚姜在旁,想她二人素来不对付,不想她失了面子,便也允了。 楚姜也想效仿,被林姑姑拉住了手腕,“九娘这是赶着回去瞧弟弟?” 她看着林姑姑笑眯眯的脸,心知皇后要追问了,撑起笑,“不是,是想着娘娘若不忙,我也与娘娘说几句话。” 皇后神情松动几分,走了几步才问道:“你在金陵当真没有见过那陈询?” 她为欺骗皇后而心生愧意,却知道与陈询的相知相识绝不能与她提起,否则太子必会知晓他就是所谓的会稽水匪,也会知道她父亲曾猜疑过陈询身份。 “娘娘,我说是一见倾心,您必然不信,可我,只是那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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