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观殿前,谢倓已经被陈询逼得节节败退,而反军也只余寥寥。 谢倓与刘峤合力,不过堪堪抵挡,还未知陈询是否尽了全力,天子便唤道:“陈询,不必顾忌,乱臣刘峤不论伤了死了,朕都记你一功。” 刘峤心中一慌,让谢倓独力应付不及,被削掉了一半的头发, 在陈询的剑挑过来时,他也乍然失了神,竟失了还手的力气,被挑去了发冠,数多白巾军一拥而上,将他与谢倓制住,压着去了天子面前。 此时东宫一行人才走进广阳宫中去,陈询回身看去,看到楚姜过来,立刻提步过去,正要近前之时,便被戚三扑了个满怀,“大郎,你吓死我了!” 他轻笑一声想将他推开,却被他死死抱住,只得哄道:“你再不放开我,我才要被你勒死了。” 戚三这才放开他,他便迎向楚姜,在血海尸山间,他怕血迹污了她的裙摆,全然顾不上什么礼节,对刘呈等人也视而不见,只是轻声道:“九娘,地上脏。” 刘呈闻言放声大笑起来,叫楚晔去扶着楚崧,看向楚姜道:“九娘,地上脏,你便留下来与陈王孙说说话。” 说罢也不等她反应,带着人径直往天子处去。 楚姜眼底微红,对着陈询看了许久,却一个字也不曾出口。 她实在是怕极了,看到他颈上的大片血迹,顺着他的衣襟留下,又泼留几许在他的脸上,便伸手拿衣袖为他轻轻擦了擦,终于哭道:“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吓死我了,师兄,你吓死我了。” 陈询低下头任她擦拭,她哭得梨花带雨,颗颗泪珠坠地,似要将那些血污洗净,也将他心头所以不良恶绪都带走了,他温声哄她,“这血是假的,是谢昭仪吐的血,我从那些太医那里偷来的,你瞧,我脖子上好好的。” 楚姜泪眼婆娑,轻轻抚了抚他的脖子,才渐渐止了泪。
第146章 事定 天光大盛,血腥气弥漫了整个宫城。 楚姜没有预料到这场叛乱会平息得这样快,放眼看着这巍峨的宫阙,明明处处玉楼金殿,而在霓旌之下,无外乎人心阴暗。 令人以性命相搏的,不过权力二字,天下至尊之位,自然引人垂涎,青史从不为败者高歌,却也不绝名姓,这或许是一种惩罚,让他们的后世子孙,在翻开史书时,来背负前人的罪过。 更悲哀者,那些睡前刚饮了一盏五色饮的小娘子,与伙伴约定了晨起去玩鸠车的童儿,打马御街饮歌高楼的郎君,忧心明早就要见翁姑的新妇……在一觉梦醒之后,或要赴往刑场,或要沦为宫婢,或要流放千里。 楚姜踏过脚下的血泊,毫无避让,让脏污尽染绣襦,怔然意识到,权力之下,人人尽是蝼蚁。 倘若今日梁王功成,那么即便是如今的天子,也终将成为权力的工具。 然而这场博弈不过是天子的一手棋局,“万物莫如身之至贵也,位之至尊也,主威之重,主势之隆也。①”天子防备的,从来就不是梁王,可偏偏,是梁王让棋局活了过来。 她与陈询缓缓来至殿前,听到了众多朝官的告饶声。 楚姜却想天子会毫不吝惜地杀了他们的,他不是无人可用,只是可用之人尽被拦在了门阀之外。 她看到她那位堂伯,拽着他父亲的衣角,痛哭流涕地懊悔过错。 绝不能为他求情的,他狠心将衿娘他们哄了出来,明明知道梁王会杀他们,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与她舅舅不同,求的不是存,是妄图更进一步的荣望。 楚崧果然置之不理,径直来到天子身侧,却见到被押着的梁王看向天子时,仇恨不已的眼神。 也听到他问出了魏王也曾问过的一句话,“父皇,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三弟?” 刘呈先抬了眼,这似乎是他们记事之后,他第一次听到刘峤没有称自己殿下,因为穷途末路了,所以便不必遮掩了吗? 天子因他仇视的目光微有叹息,“若不是他,为什么就是你呢?” 刘峤竟是一愣,随即道:“我年少离宫,军旅多年,毫无母族可倚仗,却有了而今的威望,除了我,还能有谁?” 天子对他这话,显然失望至极,并不想与他多谈些什么,只叫御林军将参与谋反的人都押下去。 可刘峤却犹有不服,吼道:“父皇,您早便想好了算计儿臣是不是?陆约是您故意安插到我身边的,杨戎进京你也早就知晓,您是不是就等着我来,父皇……” 天子长叹一声,“朕从未主动召见过陆约,他只是东宫属臣。” 在场众人都心生错愕,如此说来,岂不是太子先向天子提议的布局? 刘峤却更为不信,“不可能,连楚崧都不知道此事,是谁为他筹谋?父皇,您骗我,不是他,绝不是他。” 刘呈低敛眉目,悲悯地看着他,一言未发。 天子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叫人押他下去。 这场叫数千人死伤的谋逆,随着刘峤渐渐远去的怒吼声,更显得只如一场闹剧一般。 余人各散,带着兵马前来的楚郁只料理了那些在各处宫门把守的反军,并不知与他自小玩闹着长大的太子,已将帝王心术玩弄到极致了。 这对楚姜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她想要作为一个谋臣的心,自今日后,只增无减。 世人对于权欲的渴求,或至真至纯者为黎庶,或卑鄙龌龊为私欲,而今她越加明白了一个人站在权力之巅,究竟能做成什么事。 她心中暗叹,这宫城中出去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一邑百姓的安乐与否啊! 宫人们在清洗着殿前的血迹,却丝毫没有冲散血腥气,天子离开之时低声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皇后面色微变,应下之后便去了内殿中。 谢昭仪还躺在榻上,毫无活气。 一名太医跪倒在地,将谢昭仪急症始末一一讲来,听得一旁的刘钿与冯采月更加胆战心惊。 听完之后,皇后只是淡淡道:“乱臣刘峤为行谋逆,以鸩毒杀母,令昭仪谢氏梦中哀亡,陛下怜恤,命谢氏以王姬之礼下葬。” “母后,母妃她还……” 皇后冷冷看她一眼,叫宫人遮住了她的口,“将公主送回宫中,严加看管。” 冯采月看着殿中的动静,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连一丝求生的欲望都没有,她的丈夫逼宫,她的父亲是主谋,她纵是逃过一死,也将沦为宫婢。 皇后看着她,暗叹了一口气,“将冯氏与乱臣刘峤关在一处,听候陛下发落。” 她怔怔抬头,在皇后踏出殿时,鼓起了一丝勇气来,“求娘娘,允小女与梁王和离,小女即便赴死,仍愿做冯氏女,无念碑文跌宕,只想与母亲弟妹葬在一处,纵是抛尸荒野,也算团圆。” 皇后蓦然心酸,沉默了片刻回道:“此事需由陛下许可,本宫会为你问上一句。” 她感激地磕下头,“小女多谢娘娘。” 三日之后,乱臣刘峤以谋大逆之罪,问斩闹市,刑期定在七月初十,其妻妾尽数充作宫婢,天子终究还是不曾允了皇后的请求。 其余犯者皆斩,一族内其父与十六岁之上儿孙皆施以绞刑,其余家眷尽充官奴婢,家中奴婢资财等私物收没;三族之内十六岁以上男子皆流三千里。② 或许天子也还是对世家留着情面,诸反臣家中年六旬以上老者,可免于刑罚。 令初下,长安盈沸,因楚左两府在此次谋反案中牵扯最小,一时之间,尽是前来托请之人,两府俱是闭门谢客。 七月七日,星桥鹊驾,长安满座,无一欢声, 楚姜静坐廊前,案上是太子送来的信,信上所书,是他欲为杨戎求情。 感激之余,她更明白这举动更多是为了淮左的三十万大军。 杨戎领领着他们灭了南齐,百战沙场,饮马秋水,也曾嘹唳孤鸿,萧索悲风。天子能得到他们绝对的忠心,然而太子在军中未必能有天子的声望,杨戎随梁王谋反是当诛的大罪,可是淮左三十万将士未必不念他。 她思索罢,联想到陈询说的北境动荡,知道她舅舅的性命或许是能过保下来的。 香炉中烟气消散,采采添了一枚香丸进去,忽见沈当进来禀道:“梁王妃吞金自尽了。” 楚姜抬头,目有怔色,想起来那个在御苑中的明艳小娘子,不觉心头发紧。 若说可怜,谁能比她可怜呢?怀着满腔的情意出嫁,良宵好夜,却是丈夫早早筹谋好的起事之机。 她听皇后说,她曾请求与刘峤和离,若是天子允了,她或许也不会如此绝望赴死,掖庭为婢虽苦,可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天子千秋,太孙诞世,新帝登基……或许会有一次大赦轮到她的,便是不得大赦,皇后如此仁厚,也不会苛待宫人。 可她如今死去,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活下来又会怕些什么呢? 倏忽之间,她又想到了杨郗,他已经不眠不食好几日了,心头更是一痛,抑声问道:“今夜刑狱是谁值守?” 沈当依言答了。 楚姜看向采采道:“我记得他家祖父曾在我这里抄了一张药方?” 采采点头,“是抄了一张,您还叫婢子将导引术也传授给了元老太爷。” 她便起身道:“我去刑狱见见表兄。” 沈当劝道:“女郎,怕是夜深了。是不是问过郎主才好?” “不必,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我若连亲恩都能狠心不见,与禽兽何异?” 沈当这才不再多说,带上人护着她往刑狱去了。 值守刑狱的长官一见是她,果然因那张药方多有感激,又因收监世家郎君之后,前来探视之人实在不少,多她一个也不算什么,遂叫手下人领着她进去了。 刑狱之中阴暗难言,在火把的照映之下,才有了半分的人气,透过狭长的过道,楚姜终于见到了杨郗。 他正立在那道不过方寸,只透着丝缕光亮的窗前,被月光打来,消瘦得已无人样,与那个在五陵道上跑马的意气郎君,再提不上一丝干系。 她忍住泪,轻唤道:“表兄在看什么?” 杨郗恍然转身,见到她时头稍微歪了歪,似在辨认她是谁,而片刻后,又轻笑起来,“明璋。” 他朝她走近,因脚下少力气,短短几步,走得十分艰难,眼里却带着光亮,笑道:“窗外那棵树上,挂了一张锦帕,不知是哪个小娘子的。” 作者有话说: ①《韩非子》 ②参考自《唐律》,稍有修改。《唐律》规定:谋反、谋大逆者,本人不分首从皆斩;其父亲和十六岁以上的儿子皆绞;妻妾和十五岁以下的儿子以及母亲、女儿、儿子的妻妾、孙子、祖父、兄弟姐妹全部入官为婢;家中的部曲、奴婢、资财、田宅也全部没官;伯叔父、侄子无论是否同居,皆流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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