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知神医有个弟子,最是贪恋红尘,农户说那弟子时常与山中一个猎户的女儿一处玩耍,还曾偷偷约着来城里玩耍,被猎户逮到骂了几回,但是性子不改,依旧三天两日去寻那家小娘子,我打听到了那家的所在,或许可从此入?” 楚姜兄妹三人闻言面面相觑,楚郁犹豫道:“捉了人家的弟子,这样说起来也不像诚心求医。” 楚晔倒是有不同的看法,“我看这就是眼下最妥当的了,自父亲知晓神医之名那日,我们便不曾减过半分诚心,什么承诺都放了,神医见着诚心又如何?照样不曾松口,不如叫人去候着他那弟子,求他弟子引见给神医。” 他说完看向楚姜,“明璋,这事我去跟父亲说,定不会惊吓到那弟子,必当诚心诚意求他。” 楚郁当即也道:“我跟三哥一道去。” 楚姜向来被兄姐们爱护着,此时还是心下感动,微仰头看向两位兄长,笑道:“那我就等兄长们的好消息。” 两位郎君当即起身,不过几瞬便出了院子,沈当微躬这腰送走二人,心中感慨果真是不曾跟错人,一声轻灵打断他的思绪,“你们这遭辛苦了,采采,取一百金赠来。” “平素也是拿了门客俸银的,这一百金季甫不敢收。” “我并非用钱财辱你,我知道你们不是求财,可是眼下我只有财,这是我的谢意,你收下分给弟兄们,天热了,也给陈翁多备些祛暑之物。” 沈当看她说话毫不遮掩,又见她还惦记着陈翁,便由衷躬身谢道:“是,季甫替陈翁与弟兄们谢过女郎。” 采采拿来一只匣子,端正放在沈当身前案几上,楚姜便也不再多留她,叫婢子送了他出去。 阿聂此时才欣喜上前来,“女郎,想是事成了,三郎做事最是沉稳,还有郎主的安排,这回务必能根治了那弱症去。” 采采也欣喜异常,依着她坐下来,“要是好了,等元娘来了,便能带着女郎骑马射箭了。” 楚姜失笑,“哪能这么顺利,求得他医是第一步,能否彻底根治都是后话,此下不要胡想。”然而纵她一向沉稳冷静,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闺中女儿,关系生命的大事,一旦有了引子,哪能不生出希望呢? 却说楚崧那厢闻说了此事后自是欣喜无比,略一思想便做出决定,“此事三郎亲自去,再佯装打扮也不好,便说去山中核对籍帐,登户籍总要进家门,去到那猎户家中务必好言好语,寻个借口留在他家,遇到神医的弟子再诚心相求,六郎去打听打听当初是哪家权贵得罪了神医。” 楚郁倚着书架疑惑,“何不问问叔母?或是央她回顾氏问问,我们寻神医几个月了都不曾打听到那药童之事,可见此事隐秘得紧,他们陆、顾、虞三姓沾亲带故,比我们好打听。” “六郎,去做便是。”楚晔训道,“父亲的安排自有道理。” 楚崧放下手中墨条,轻叹一声,“何苦事事劳人去,这事你去做便是。” 楚郁心中纳闷,见到堂兄示意才应下,楚崧便又交代道:“都是东宫属臣,去哪里做些什么都要去跟殿下告声假,如今虞氏与陆氏显见地态度软和了不少……” 于此同时,一门相隔的书房外,青骊看着神色稍显落寞的顾媗娥,轻声问道:“夫人,不进去了?” 顾媗娥摇头,摸着手上的匣子,到了廊中栏杆上倚着,“等他们说完话吧!” 青骊紧随其后,看了眼书房门外侍立的几个侍女,轻声安慰着她:“夫人不要多想了,郎主是不想劳累了夫人呢!” “我没有多想,是太子瞧不上顾氏的金银,楚顾两族才成了姻亲,我们都明白的,眼下我还不是他最紧要的人,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①,这道理我要是不知道,哪里配得上他?” 她轻轻抚了抚匣子,里面装了一方墨条,是曹魏时韦诞所制,最是名贵不过。 她心中明白,楚崧收了这墨条,明日,至多后日,她的妆台上就会出现一件稀罕物件,或是首饰,或是珍稀的布料,在俗物上,她从不曾受到任何亏待。 她知道楚崧是个君子,所以她不会吝惜情感,慢慢来,不过真心换真心罢了。 作者有话说: ①李冶《八至》
第22章 、东山 东山林木繁盛,山上住的多是猎户,亦有不少农户,自山脚有一条山道盘迂至山顶。 山腰有一座石亭,松风竹涛中,楚晔与几位衙门的小吏正坐在一座亭子里,对面是一位苍颜鹤发的老者。 老者冷声斥向对面形容俊美的郎君,“说了不治就不治,还是世家公子,使出这样没皮没脸的招数来,诓我不成,专去骗我那涉世未深的徒弟。” 楚晔无奈一笑,拱手道:“实在是再无他法能求得神医出手,今日入山核对籍账是真,求您为舍妹诊治之心也是真,我遇见您小弟子时他正挂在人家的柴门上,衣衫破旧满脸尘土,我还当是农户家的小孩调皮,才出手将他抱了下来,我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家猎户先将我当作贼人喊打喊杀了,若非府衙两位吏官在,我就要被他的箭给射穿脑袋……”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不治,老朱吓着了你,你问他的罪去,我不管这些。”他显然不爱讲道理,转头白了一眼坐在石栏上讨好猎户的小童儿,“走了,回去。” 那猎户却在他说到自己时心下一凉,看向眉眼含笑、衣着华贵的楚郁,心想自己若是落在这样的贵族子弟手中,定然不能好过了。 然而他也受了神医多年恩惠,童子也确实是被他挂在门外吓唬的,此事还真是自己找来的麻烦,便也不想再拖累神医,心一梗就站了出来。 “这位郎君,我并未伤到你,但是却是拿弓箭比划了,若是吓到郎君,只管问老朱我一人之错,不要牵连方翁。” 楚晔看向这行止粗陋的汉子,自然不会怪他,倒有几分钦佩的意思,浅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无错处,此事与神医也不相干,是我来求神医诊病,抱着童儿也并非要挟,见到神医却是惊喜的。” 说着他便起身跟在神医后面,童子的脸早已经擦干净了,还记着这郎君把自己从柴门上取了下来,看他跟在身后还转身咧嘴一笑,被方壸看见又是一声骂,“你大师兄就是被这样的纨绔子弟给活活打死的,眼珠子都被打了出来,掉在了地上,裹了泥巴,滚到山脚下,吓死了一个小娘子。” 童子仰起脸,调皮问道:“上次还说是肠子被打出来了,挂在路上拌死一个小孩,这回又变了,师傅,究竟是哪一次说的是对的呀?” 方壸停步,不答徒弟的话,而是对跟来的楚晔道:“不论你家妹妹是什么病,我都治不好,徒有虚名罢了。” 楚晔十分谦逊,“神医,您是世外之人,必然对尘世无所求,不过若是有些所好,您若肯诊治舍妹,不论结果如何,您有任何要求,某一定办到。” 方壸讽刺一笑,“我想当皇帝,你帮我当?我想拜相,你家肯帮我?” 楚晔一噎,转瞬便笑道:“神医,不提虚妄之事,我能做到的必然竭力而为。” “那我入药正少二两螭龙的角、三钱鲲鹏的刺、一钱麒麟的羽、半钱饕餮的肉,你给我找来?” 楚晔毕竟是跟着父亲辩过不少玄谈的,也不甘轻易败下阵来,笑问道:“《广雅》云:‘有角曰虬,无角曰螭’,螭龙无角,神医确定药方无误?” 方壸眉一挑,嘴角轻扯了几下,一时没有开口,只有翕动的胡须能看出来他欲言又止。 童子却是个看热闹的好手,抱着方壸的腿嘻嘻笑,脑门上挨了两记轻敲。 “记差了,是虬龙的角。” 这他倒要看能如何作答。 “那神医要公龙母龙?” “母的。” “《广雅·释鱼》云龙之雄有角,雌无角,虬龙有角为公,神医要……” “记错了,是公的。” “那要多大的?入药需谨慎,大龙?小龙?苍者?幼者?是要千米长的,还是破壳新生……” “自是越大越好,约老越好。”方壸打断他。 楚晔便也紧接着道:“幼龙出角称虬,老者却无,神医莫不再想想?” 方壸不怒反笑,“你这一层层地,给老夫下套呢!不治,不治了!” 楚晔看他提步忙也跟上去,“是我狂妄了,不敢戏弄神医,事尽真相而可得真谛,故而才多问了您几句,我家妹妹极为懂事,出生便落了症,多年来家人无有一处不呵护至极,神医本领盖世,舍妹半生命途……” “不用跟我说这些。”方壸毫不为所动,甩着袖子上山,“我入世行医虽只二十几年,也看多了人间疾苦,见过下半身没了还在水上打鱼的,见过瞎眼瘸腿还在打仗的,见过在病床上喊一夜的痛第二天照样去田间劳作的,你家妹子锦绣环绕,鲜花珠玉缠身,不过药苦一些,身上药味重一些,也算得上痛苦么?” 楚晔苦笑,“若您说的这几位,能早些时日遇见神医您,或也不至于那般,富家贫家,合心才算家,家人苦厄,长幼皆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不论贫富既是有为之家。医者通人体百回经脉,当明症结病状之因不过出于一身,不言鬼神主宰,应知祸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之理,而今舍妹有疾,又知此世尚有人能医,如何不该尽心?” 方壸沉默了一瞬,袍角被童子扯了扯才复开口,此时语气也不如先时那般僵硬,“回去罢,老夫曾有誓言,此生再不入世……” “神医!”楚晔神情恳切,跟他攀起大道理来,“《离合真邪论》言‘绝人长命,予人夭殃’,遇病不治,有违医道,《徵四失论》曰“不适贫富贵贱之居皆应医”,而神医则为一己私怨置病者不顾,是世人之痛,亦是医道之痛……” “别以为看了本《内经》你就懂医道医德了。”方壸神色含怒,“人有七情六欲,尚辩善恶黑白,医者便一定要去情绝断欲,只治病救人?况我已不是医者,医德不能束缚于我了。” “人有七情六欲,医者是人,自然是人间一人,有仇怨报仇怨,有欲念逞欲念,不与医道违背,神医若有恩仇在世,我去为神医报恩仇,若有欲求达不到,我楚氏合族去为神医求来。” 楚晔说完看了他半响,未见他是神色触动半分,终于情绪激动起来,在山道上踱着步子,看方壸又板着脸,还摆着一副不耐的脸色,便倚着一杆青竹气笑起来。 “医者仁心,昔日桓侯不求扁鹊,方而亡之,今有病求来眼前,神医却不诊,究竟是正邪之错?贫富之错?敌我之错?还是,是神医一己私欲。” “神医您有心病在身,藏于荒林避让尘世,仇不见,恩不见,如此躲避之态,难道不是那食了医术之精,只为填己身私欲的硕鼠么?若是从此绝不入世,再不诊治富贵,那神医何苦教养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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